但回家十幾天,他越來越感到,晚月的思想遲滯了。她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高潔脫俗,對她粗野的父親,甚至對郇保那樣的人,居然也能和睦相處。她簡直像個家庭主婦,什麼細碎的事情都做,連郇保的穿衣也想得那麼周全。她沉下去了,沉到庸俗的生活中去了。生活把她淹沒了。而自己和晚月本來應當永遠是弄潮兒,永遠處在生活的浪尖上的呀!
王陵為晚月擔心。在他看來,使晚月沉淪的最大威脅又來自郇保!那個剽悍的傢伙,有讓所有姑娘傾倒的魅力。晚月和他的關係已是如此和諧,再發展一步,也是很危險的。他必須在精神上擊倒對手!讓他最好永遠是一副卑瑣的樣子,不至於忘乎所以!讓他知道,他不配晚月!因為晚月說不定會是中國的一個天才!王陵並不認為自己完全是自私的。但現在呢?晚月卻僅僅把他看成一個情場上的角鬥士,這使他委屈、傷感透了。
晚月見王陵動了感情,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重了,於是和解地笑了笑,又用指頭羞著逗他:「大學生,該不會哭鼻子吧?」
王陵再也控制不住,鼻子一酸,猛地轉身撲倒在晚月的懷裡,孩子一樣,真的哭起來。晚月被這突然的舉動嚇蒙了,羞得滿面緋紅,慌亂地想躲開,卻緊緊地擁抱住了。……不知什麼時候,四片滾燙的唇,緊緊吻在一起了。……戀愛不僅有甜蜜,而且會有更為複雜的感受,晚月是領略過了。少女的第一次接吻,就是這樣嗎?晚月的腦子熱昏迷亂了。她已經說不准有多少種感覺如亂箭射來:幸福和痛苦,熱望和恐懼,衝動和害羞,甜蜜和苦澀……但他們畢竟吻了,而且如此熱烈,如此持久……
九
開春以後,白雲河進入最繁忙的時期。今年,航運工們又特別振奮。
為適應建設事業的需要,縣政府把航運站改為航運公司,並提出兩條要求:一是擴大船隊,原有七十多條船,今年再增加三十條;二是擴大運輸業務,不僅要運砂石和一般消費品,而且要運輸木柴、煤炭、竹竿、農藥、化肥等各種生產資料和本地土特產品,加強這個偏遠縣份同外地的物資和商品流通。不僅要跑短途,而且要跑長途。要衝出白雲河,經微山湖轉大運河,進入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
船老大們高興得罵起娘來!這不僅意味著他們能大把大把地抓到錢,而且意味著他們能駕船遊逛半個中國,看一看外面的大世界。他們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時代!
開動員會那天,縣長蕭柱親自來講了話。他原是工人出身的工程師,去年才被選為縣長的。他講話詼諧,四方紅臉膛上,兩隻眼睛裡總是閃著機智的光。會場設在北大堤老慢爺護林的小屋前面。周圍是一排籬笆和濃密的槐林,二三百人坐得密匝匝的。晚月也來看熱鬧。她悄悄躲在一個角落裡,和幾個船上姑娘低聲說笑。但不久,她就抬起頭來了。縣長充滿鼓動性的講話,船工們會意的笑聲,和一張張粗糙而黑紅的臉膛上放出的豪光意氣,都是那樣強烈地感染著她。料峭的寒風吹來,卻一點也不覺冷。此時此地,她奇怪自己的情緒怎麼會和大夥一樣高漲。
開始討論了,會場裡空氣相當活躍。只有王馗不善言笑,獨自蹲在人群外一棵槐樹根上抽煙。一雙紅眼睛閃著光亮,說明他和大夥一樣快活。他的這副表情,很快被蕭柱看見了。他朝一個黑大個子中年船工招招手,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於是黑大個子就站了起來,提提褲腰帶,向王馗走了過來,在離王馗三步遠處站住了,寒起臉來,叉住腰一指王馗:「老王哥!去年你奪了紅旗,今兒連個屁也不放,莫不是想把先進讓出來吧?實話說吧,我是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老王馗遭到突然襲擊,一時沒明白過來,愣了一下,就呼地站起身來:「放屁!老子的紅旗在船上插著哩,你敢摸一摸,我敲斷你的狗腿!」他認真起來了。
會場一片哄笑。「導演」蕭柱一拍大腿站起來,向大夥一掄胳膊:「今年願意奪紅旗的報個名!」
船工們呼啦一聲全站起來,一片吶喊聲:「我!」「我!」「我!」……
老王馗頓時慌了。他朝河邊連退數步,張手攔住,彷彿大伙真要去搶他的紅旗。忽然,他握緊雙拳,臉紅脖子粗地罵起來:「別他娘瞎嚷嚷!仗著人多勢眾怎麼的?老子只要一天活著,紅旗誰也奪不去!」真的,這是一個老船工的榮譽和驕傲,他把旗看成了命根子!
一陣笑聲過後,又有個小伙子開玩笑:「老王叔,你要是一口氣上不來,死了呢?」
「****娘,操閒心!我死了有兒子,還能撇給你小子?」
「哈哈哈哈!……」大伙又開心地笑了。那個黑大個子專揀疼處戳:「說大話不牙疼,你哪來的兒子?一個閨女,人家還要去上大學呢!——是不是?大侄女!」他把臉轉向晚月,企圖搞分化政策。
晚月的臉紅了。她知道這是大伙故意鬧著玩呢。但也為爹難過,我要是個小子多好!
王馗的臉紅成了豬肝。他真的惱了,急促地把一雙紅眼掃來掃去,猛地朝籬笆牆奔去,奔得那麼急。大伙慌了,以為他要拽根棍子揍人。有的開始躲閃。不料王馗一把抓起正坐在那裡的郇保,像遛牲口一樣,在人群裡示威性地轉了一圈,然後站在黑大個子對面,兩眼放著凶光和自豪:「黑熊!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兒子在這兒哪!——這胳膊腿、這身坯、這腰桿,哪兒不像?——東西!——有種,你敢和俺保兒比比手腕子!」
郇保撓撓頭皮,「嘿嘿」地笑了。縣長蕭柱和烏壓壓一片船工全笑著拍起了巴掌,樹林裡像捲起了一陣狂風……
……晚月的眼睛潮濕了。她把臉轉向河面,碼頭上,一大片船隻泊在那裡,在桅桿的間隙裡,一面鮮艷的小紅旗,正像火苗似的迎風抖動。她認得出來,那是自家的船。驀然間,晚月生出一股立刻撲向生活的衝動!……
春天來了!
河面上那一片片鼓風的帆,一列列長長的拖輪,一聲聲低渾的汽笛叫,一陣陣惹人喉頭發癢的號子聲,都能叫人感到春天的甦醒。兩岸的樹木在乾枯了一冬之後,春風一吹,霎時變得柔軟了。南岸的柳林無邊無際,放眼看去,已經泛出霧一般朦朧的鵝黃,風過處,傳來一陣陣柔曼的令人心醉的和聲,間雜著各種鳥兒繞林飛翔時的歡叫聲。
「嘩——」王馗的船掀波犁浪,拖著白白的水花,急急地出發了。船頭上,那面標誌著榮譽的小紅旗在獵獵作響。為了這面小紅旗,王馗要郇保把馬力開到了最大……
可是,等到船在微山湖的一個碼頭裝好了貨物,郇保準備發動機子,要趁日落之前再趕一程的時候,王馗卻一揮手叫道:「別忙!今夜不走啦。」
郇保一怔,不知他是什麼意思。開春一個月來,王馗像發了瘋,一會兒也不願耽擱,總是裝上船就走。可今兒是咋啦?
王馗突然狡黠地一笑,看郇保還在發愣,又板起臉大聲說:「不走啦!我得上岸喝酒去。」
是這麼回事!郇保知道,他是不能一天不喝酒的。他見王馗一步三搖地下了船,回頭見晚月正站在艙門口出神,覺得和晚月單獨呆半個下午,不大合適,於是追上去說:「大叔,我也去岸上玩玩?」
王馗扭身攔住他:「你今兒一步也別離開船,和晚月做個伴兒——傻小子!」說著,又使了個含意不明的眼色,然後大踏步去了。
碼頭上靜得很,只有三五條船泊在那裡。晚月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有點冷,轉身回艙裡看書去了。
郇保無聊,也從前艙自己的住處拿出一本書,坐在船頭看起來。好多天沒撈到看書,這會兒看得很專注。但不大會兒,就分神了。他在猜想,王馗叔為啥要在這裡過夜,還有他那費解的眼神。
早春天氣,到後半天還是很涼的,何況是在無遮無攔的湖面上。一陣陣北風不緊不慢地吹來,水浪沙沙,茫無邊際,一隻模糊不清的船,正在無際遙遠的水霧中顛簸。湖邊的隔年枯葦一片殘敗,在寒風中簌簌發抖。一隻水鴨子受到什麼驚擾,突然從枯葦中躥出來,「撲稜撲稜」地飛到湖面上,倉皇向湖心游去,漸漸變成一個極小的黑點,消失在煙靄樣的湖面上了。郇保凝神遐思,隱隱有一種淒涼惑。
他想去晚月住的後艙裡暖和一下,那裡面放著做飯用的爐子,但回頭看了一眼,又急忙扭轉頭來。晚月在裡頭,他不願一個人進去,一來怕打擾她學習,二來怕引起她多心。
自從那次王陵來過船上以後,他變得異常謹慎。他知道他和晚月的關係,也明白王陵的用心。顯然的,他是故意羞辱自己。他雖然忍住了,卻憋出兩眼淚水。他並不生晚月的氣。後來,王陵開學走後,晚月曾幾次向他道歉。郇保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這怪得著你嗎?事情過後,郇保和晚月的關係反倒越來越融洽。只要王馗在船上,他也和晚月有說有笑的,出入後艙毫無顧忌。老王馗似乎也常用眼神鼓勵他這麼做。老人的意思全在臉上,郇保心裡明白。他希望自己做他的女婿。但這怎麼可能呢?咱真的不配。再說,人家還要考大學。現在能這樣對自己就不錯啦!人不能不知足。當然,他不是沒想到過。特別當他一天天瞭解晚月開朗的性格後,更喜歡上這個姑娘了。但他克制著,只在夢中享受一下片刻的甜蜜。醒來時,不過苦笑而已,或者披衣坐起來,愣上半夜。
這會兒,郇保在船舷上拿個書本,走來走去,凍得腳有點發麻。他想繼續看書,怎麼也不能集中精力。湖面的冷氣,紛亂的思緒都在攪擾他。他越是不想承認後艙的存在,越是想偷眼兒往那邊看,而每一次又都像觸電似的把目光收回來。真是活受罪!腦子裡像有兩種聲音在打架,一個說:「去呀,那兒有爐火,還有晚月,暖和。」另一個說:「別去!那兒有危險。」——無聊!郇保打算去岸上走走了。
正在這時,晚月叫他了:「郇保,進來暖和暖和呀!」
「噢,不,不冷,不冷!」郇保慌亂地回答,一下子口吃了。
「嘻嘻!……還不冷呢,不冷幹嗎跺著腳走來走去?」晚月探出頭來催促,「來吧,這兒沒老虎,吃不了你!」
郇保不好推辭,也不願做戲了。他進去了。晚月已經打開爐門。淡藍色的火苗從爐膛裡躥出來,又集成一束,悠悠地飄著,船艙裡暖洋洋的。不大會兒,郇保的臉烤紅髮熱了。
該做晚飯了。晚月放下書本,卷捲袖子就要洗魚。郇保正坐著發窘,攔住她說:「哎!你看書,今兒我做晚飯。」
晚月笑了笑,把刀遞過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