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王馗謝辭了船老大們的邀請,留在自家船上和郇保喝起酒來,郇保第一次喝這麼多的酒。兩人興致都很高。他們的船隻被評為航運站的先進船隻。這一年,他們的船不僅在白雲河上單位運輸量最高,而且安全航行,沒出任何事故。在縣人民政府舉行的發獎大會上,縣長蕭柱親自把一面獎旗授給他們,然後,一手拉住王馗,一手拉住郇保,連連說:「謝謝你們!你們為城鄉建設和人民生活出了大力!」當時,在春雷般的掌聲中,王馗和郇保都激動得哭了。一個是飽經風霜的老人,一個是歷經磨難的青年,但在那莊嚴的一刻,他們同時都感到了做人的價值!胸前的紅花,手中的獎旗,把他們帶進一個崇高的境界!他們的思想在旋轉,在昇華。老王馗幾乎要暈過去了,而郇保卻挺直了腰桿!他淚花閃閃,心潮澎湃。他分明感到,生活終於向自己展開了一條寬廣的路!
「喝……喝呀!……娘的……幹活不能怕……累,喝酒……不能怕醉!……還沒醉……呢……喝……」王馗扯住郇保的耳朵,硬把半茶碗烈酒灌進他嘴裡,自己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仰脖子也灌下去,又順著嘴角流下來。兩人幾乎同時躺倒了。
整個晚上,晚月一直為他們炒菜、端水,自己也抿了兩小口酒,腮邊泛起桃紅色。父親和郇保如此陶醉,如此盡興豪飲,晚月也受到強烈感染。她為自家的船高興,也為爹和郇保高興。他們在自己的事業上,在與風浪的搏鬥中,得到了樂趣,得到了榮譽,得到了滿足。他們——包括王陵在內,都有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呢,卻仍在攀援,仍在等待,仍在尋找,或者說,仍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這麼孤獨!
八
春節那天早飯後,小縣城中心本來還算寬敞的街道,頓時變窄了。為了豐富節日生活,縣文化館組織了花船、獅子舞、踩高蹺等傳統節目。縣城附近的農民,也從四面八方擁進城來看熱鬧。鑼鼓聲、歡笑聲、鞭炮聲不絕於耳,小縣城沸騰了!
晚月在街心的工人文化宮樓下找到王陵。這是他們事前約好的。晚月一見王陵,就扯住他:「快!我們要擠不進了!」
王陵雙手****雪花呢大衣口袋裡,故意慢吞吞地逗她:
「哪兒去呀?」
「那邊,看熱鬧唄!」晚月急得往街心一指。
王凌毫無興致地說:「有什麼看頭?全是些民間的東西。」
「那——我們去哪兒呢?」晚月很敗興地鬆開手,仍不甘心地往鑼鼓聲那邊瞅。
「你不是曾邀我去你們船上玩玩嗎?現在就去,行嗎?」王陵微笑著問。
晚月感到有點突然。她的確曾邀過他的,不過,後來卻沒有再提起。她知道王陵看不起郇保,怕去了反引起兩人不愉快。現在王陵又主動提出來,怎麼好拒絕呢?
「怎麼,不歡迎?那就算啦。」王陵故意激她。
「誰不歡迎啦?就你事多!人家往熱鬧處跑,你偏往清靜處去。」晚月嬌嗔地嘟著嘴。
「呵呵!大千世界俗人多,清靜君子有幾人?人各有所愛嘛。去不去?」王陵悠悠地笑著問。
「走吧。」晚月無可奈何地回答。剛走出兩步,她忽然推了王陵一把,「你等一會兒,我看一眼就回來!啊?」不等王陵點頭,她已轉身跑上去了。街中心實在太有誘惑力了!緊鑼密鼓,笑語如浪,人們把玩花船的、舞獅子的、踩高蹺的夾在中間,潮水般地緩緩湧流著。調皮的孩子們不斷在人群頭上扔著響炮,「叭——!」紙片一簇簇的,像雪花一樣飄下來。晚月擠不進去,只好踮起腳尖,往裡看了一陣,才又趕緊跑回來。
王陵寬容地看著她,微笑著責怪:「孩子氣!」
晚月的興趣得到了部分滿足,情緒也高起來,一瞪眼:「氣孩子!」說罷,得意地笑起來。
出北關不到一里,就是白雲河了。這裡幾乎連個人影也看不到。晚月家的船上,只有郇保一人守著。王馗到看林的老慢爺家去了。每年春節這天,他都要陪老人家過上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來。
郇保雖也想上岸玩玩,但聽說晚月要進城,就主動留下來了。他正坐在船頭看書,見晚月又回來了,還領來那個大學生,忙站起身迎接。他怕跳板不穩,摔了人家,等晚月上船後,又彎下腰夾住跳板,直到王陵像個巡視大員從他手邊昂然走過,才直起腰來,往艙裡讓座。
王陵好像沒聽見,甚至也沒有發現郇保的存在,正側彎著腰,斜眼看郇保剛才丟下的那本書,繼而,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那是一本介紹張海迪事跡的書。像他這樣的大學生,誰願意看這種書呢?晚月聽王陵說過這樣的話:「宣傳張海迪,這只是一種需要。其實,她的全部貢獻,只不過一天生產一篇日記。別說那些出類拔萃的人才,就是任何一個普通的青年工人、青年農民,也比她的貢獻大!」現在,既然郇保在讀這類書,王陵必定是瞧不起他了。她心裡一寒,忙掩飾地逐一作了介紹:「喂!你們認識一下吧。這是……這是……」
郇保已看出王陵的傲慢,但還是把手伸了出去。王陵不能再裝聾作啞了。他用審視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了郇保一遍,才毫無表情地點點頭:「唔,唔,看吧。」說完,逕自跨進船艙。
晚月愣了一下,最怕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她歉意地看著郇保,不知說什麼好。郇保雄健的身體有點彎了。他面色蠟黃,目光呆滯,一雙粗大的手掌微捲著,凝在空中了。他又看到了許久沒有看到的那種目光!他曾經欣慰自己終於從那件事中解脫出來了,卻原來人家仍然記著,說不定會記一輩子!他痛苦地噙住淚水,偌大一條漢子,萎萎縮縮,像是矮下去半截……
晚月的心像被戳了一刀子,比自己被人羞辱了還難受!她拾起郇保那本書遞過去,像個溫存的大姐姐那樣,低聲安慰:「你別往心裡擱。這人性傲,以前就是這樣子的。」郇保這才驚醒過來,忙接過書:「沒、沒什麼,你們……玩吧。」說罷,轉身下船,到北岸村子裡去了。說不準是屈辱、惱火,還是煩躁,他忽然發了瘋似的向一株槐樹踢去。
王陵今天的興致特別高,說起話來聲音也特別大。晚月腦子亂哄哄的,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坐在一條板凳上發愣。她兩眼一直看著王陵,卻什麼都沒有看見。今天的場面太叫她難於周旋了。王陵似乎沒有在意,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多少天來,晚月差不多都是這樣默默聽他演講的。
這時,王陵忽然站起來,一把抓住晚月的手,大聲而高興地說:「晚月,等你考上大學,將來我們結婚時,就回到這條船上來度蜜月,你說好嗎?現在西方男女青年結婚,都喜歡到一個落後甚至野蠻的地方去,騎一騎毛驢、駱駝,坐一坐中世紀的木帆船,那才有味呢!可惜,你們這條船改成機船了,要不……」
「要不會把人累死!你知道船上的人如何盼望著減輕勞動強度嗎?你這人真難理解,一會兒現代化,一會兒中世紀!」晚月連珠炮似的沖了他一頓。
王陵這才發現晚月生了氣,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你這是……」
「你今天為什麼要說這些話?」晚月仍是氣沖沖的。
王陵有點明白了。他伸出頭去往船上看了一眼,又縮回來:「怎麼,他……不在船上?」
「你就是說給他聽的嗎?」
王陵的臉發起熱來,伶俐的口齒一下子變得笨拙了:「請你原諒。說實話,我是怕他和你生活在一起,會……這樣讓他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有好處。你不知道,我……心裡只有你……」他忽然眼睛潮紅了。
其實,從上船以後,王陵的來意,晚月已漸漸猜透了。他是以強者的姿態向郇保挑戰來了——這未免太欺人!但她一想到王陵至今仍對自己一往情深,不忍心太讓他難堪了。是啊,憑他現在的條件,將來找個漂亮的大學生,不是也很容易嗎?可人家偏偏這樣摯愛著自己。但你幹嗎要去刺傷別人呢?戀愛真的就是這樣,容不得第三者嗎?唉,這些男孩子家,逢上這種事,簡直就像小孩子一樣沒出息,叫人哭笑不得!
晚月長出了一口氣,把語氣稍稍放緩了說:「你呀,也太小心眼了!人家郇保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你不宣而戰,搞突然襲擊,不是太霸氣了嗎?再說,我什麼時候同意和你結婚啦?」晚月不由自主地又尖刻起來。
王陵神色黯然,十多天來,第一次失去了瀟灑的風度。他慢慢把臉扭向艙外,望著靜靜的白雲河,良久,才愴然說道:「當然,你沒有說過同意。但我覺得我們相處不是一年半載,還是互相瞭解的。半年前,我有過許諾,我永遠也不會收回。我不信,我一片癡情……會……遭到……冷遇。」王陵喉頭一熱,像被什麼堵塞了。
王陵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的確,他有清高的弱點,上大學以後,不僅沒有克服,而且發展了。但他依舊保持著家鄉小縣城人們珍重友情的美德。他和晚月同窗十年,也吵過,也鬧過,小時候甚至還打過架。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友愛的。他們一直是班級裡的學習尖子,被同學們敬佩,也互相敬佩。他們又都有很強的好勝心,常在一起爭論問題。但這種爭論不僅不妨礙他們的友誼,反而使他們更加親密。有時甚至是僅僅為了便於接近才去爭論問題,而那個問題卻並沒有爭論的必要。特別到了高中,他們幾乎不能一天不在一起談點什麼。兩人一個手勢,一個眼神,都能心照不宣。他們互相傾慕對方的才氣、對方的抱負、對方的相貌,由友誼而愛情,一天天發生著變化。豆蔻年華,這一切又都是如此微妙。如果說,過去在耳鬢廝磨的相處中,他們還沒有十分明確地意識到,那麼分手半年,才真正體驗了相思的滋味。王陵表現得尤為強烈。
他從一個偏僻的小縣城,一下升入全國第一流大學,似乎整個世界都向他敞開了!各種各樣的知識,各種各樣的思潮,都撲面而來,讓他眼花繚亂。他來不及挑揀,來不及分辨,都想一口吞下去。他既有對知識的渴求,也有儲存起來,有一天向知心人傾吐的強烈慾念。在大學裡,他必須保持著平靜,以表示自己對這一切並不吃驚,否則會被同學們嘲笑為「陳奐生進城」。但回到家裡,在晚月面前,他急於一吐為快,不必掩飾自己了。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古腦兒都販給晚月,希望她和自己一樣高興,一樣激動,從而鼓起她更大的熱情,和自己一起,像比翼鳥一樣雙雙飛向理想的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