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在寂靜的河道上 (4)
    晚月驚愣了一陣,忽然領悟到出了什麼事,而且這事似乎和自己的回來有關!——是我欺負了人家嗎?她霎時慌亂起來,也一下撲出艙門。

    又一聲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五

    「保兒——你回來吧!」

    王馗幾乎是咆哮著吼到四更天的。那一聲聲淒厲的野獸般的呼叫,伴著電閃雷鳴,幾乎驚動了白雲河碼頭所有的船家。人們傾聽著,猜測著,禁不住毛髮直豎,一陣陣恐怖,一陣陣心酸。那無望的哀傷的呼叫,使人想到黑夜中,荒村的房頂上,人們敲著簸箕為吊死的人喊魂的聲音。那聲音如此懾人心魄,如此催人淚下!

    「保兒——你回來吧!……」

    他就這樣地喊著,在暴風雨中對著黑沉沉的夜。喉嚨喊啞了,精疲力竭了,才趔趔趄趄回到船艙裡,布口袋一樣倒在床上。晚月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凌晨,她在船頭發現了一片帶血的痰,那是父親咳出來的。她驚恐地捂著嘴,差一點驚叫起來。她沒想到,郇保的出走會給他這麼大的打擊!父親雖然沒說一句責怪的話,但從他跨進船艙時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那痛苦而恚怨的一瞥中,她知道父親是遷怒於自己了。

    晚月感到委屈,委屈得哭了。我並沒有趕他走哇!但當冷靜下來,仔細檢點自己的言行時,她卻不那麼坦然了。那天,自己一句話不說,從早哭到晚,無疑破壞了船上原本平靜的生活,引起了郇保內心的猜疑和不安。後來又那樣放肆地嘲笑他,還想到過什麼「黔之驢」,這難道不是明顯的蔑視?這麼說,郇保的出走,就和自己有直接關係了!

    是的,晚月承認,那時候自己是看不起他的。然而,郇保的毅然出走,卻分明表示了他無聲的抗議和他人格的尊嚴。他並不是那種沒臉沒皮,可以任意嘲弄、任意戲耍的人。這使晚月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撼,一下子感到了他的份量!她開始覺得,如果說在命運面前自己是個失敗者,那麼,她又在不知不覺中,欺負了一個失敗得更慘的人!由此,晚月惶然而愧疚了:這是一種多麼可憐的居高臨下,多麼淺薄的心理優勢!自己竟是這樣一個勢利小人嗎?……不,不!我並不是有意的呀!……

    一場大雨過去,上游百十里的水通過千溝萬壑,紛紛向白雲河壓來。河水暴漲,水位一下子上升了兩米多,河面上也變得空前寬闊了。從縣城到微山湖百多里的七八座大橋的橋孔,幾乎全被湍急的流水湧塞了,船隻一時無法通行,白雲河碼頭幾十條機帆船隻好停航待命。

    晚月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父親,生怕他會發起火來。可是,王馗在躺倒三天之後,卻不可思議地變得溫和了。那發紅的濕漉漉的眼睛裡,甚至透著幾分慈祥和哀憐。

    晚月感到驚奇。其他船上的人也估不透:在這三天裡,粗野的王馗到底經歷了怎樣的思想歷程呀?也許,他想到過死去的妻子,再一次意識到了做父親的責任;也許,因為失去郇保,他唯恐再失去晚月;也許,人老了,會因為某件事突然改變一生的性格?……反正,王馗沒向女兒發脾氣,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似乎在竭力安慰女兒(又何嘗不是安慰自己):瞧,郇保走了,還有我們爺兒倆在船上,不是挺好嗎?

    當然,他沒有說這個話。王馗不會說那些柔情蜜意的話。他只是用笨拙而討好的眼神,表示著自己的寬容和乞求。實在說,他是怕女兒會像郇保一樣,偷偷離開自己。人老了總怕孤獨。他企圖用女兒的存在,填補因郇保出走而造成的空虛。他更怕因缺少人手而被迫停船,以致說不定會從此結束自己的航運生涯。在他看來,這是最為可怕的了!

    自從幾年前上級貸款,幫他造了這條十五噸的運輸船,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和船隻融為一體了。這個祖輩靠捕魚撈蝦餬口,沒有財產,甚至沒有勞動權利的老人,如今能駕著自己的船隻,神神氣氣地出沒於風波之中,為國家建設和人民生活運送物資,使自己的勞動和千百萬人發生聯繫,這是多麼值得驕傲的事!這樣的勞動,簡直是對祖輩生活的補償,是莫大的享受!

    對於老人這樣一顆質樸的心,晚月能夠理解嗎?起碼,她沒能完全理解。她對這樣單調的生活內容,更不能接受。她有自己的目標,她有更高的追求,不管船上發生什麼事,都不能使她動搖。

    幾天下來,王馗仍是那麼平靜,晚月的心放下來了,在經歷了最初的歉疚、擔心之後,她的心思又回到那個熱望中去了:複習功課,再考一次大學!通過郇保這件事,她覺得父親還是通情達理的,提出再考大學的事,說不定他會同意呢。至於船上沒有幫手,再覓一個就是了,縣城待業青年那麼多,農村中小伙子也有的是,船上的收入又那麼高,找個船工還不容易?

    於是,她向父親開口了。那是在第八天的早上。

    這時,白雲河的水位已趨正常,不少船隻開始裝貨起錨。錨鏈碰撞聲,裝卸工人的號子聲,各種各樣的呼喚聲,此起彼伏。金色的霞光籠罩下,碼頭上一片忙亂景象。有的船隻已經徐徐離開岸邊。

    王馗一大早起身,匆匆吃點早飯,就忙著收拾船具。他要到八里外的三孔橋附近裝西瓜。像以往每次開船前一樣,王馗心裡又升騰起一股烈馬般的衝動。他正要大喊一聲:「保兒——起錨!」猛然想到,郇保已經不在了,站在身邊的是女兒。老王馗喉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得把他找回來,是的,得找回來!跑完這趟船回來就去!這想法已在腦子裡轉游了幾天,此刻更明晰了。王馗拽回思路,扭身看女兒時,只見晚月正侷促地站在一旁,眼望著自己,像有什麼話要說。王馗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問道;

    「月兒,你咋啦?」

    「我……」

    晚月遲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識到,不能再猶豫了,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如果正式搭套開起船來,這話更難出口。終於,她低下頭:「爹……你還是……另外覓個船工吧,我想……複習功課。」

    王馗愕然一驚,好像沒聽清楚,又好像聽清了不相信。只在猝然間,那一雙發紅的眼睛變得像即刻就要漫卷的兩點野火:「你是說……還要考大學?」

    晚月預感到事情不妙,怯怯地「嗯」了一聲,又慌亂地點點頭。

    「咕咕咕!……」王馗突然從嘴裡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面部劇烈地抽搐著,一臉鬍鬚都在發抖。那雙紅眼睛爆裂開來,像兩團烈火在燃燒,但很快就熄滅了。他只覺眼前金星亂舞,頭重腳輕,像被人拋向空中,拋向另一個孤獨而荒漠的世界。他意識到自己的努力到底還是白費了!……那個從來沒有愛過他的嬌小的妻子,那個半路撿來的郇保,那個因為上學和自己生疏了的女兒,全都離他而去了。……自己成了被遺棄的人,自己的感情被他們糟蹋了!此刻,老王馗悲憤已極,眼珠子定定地不轉了,渾濁的淚水越湧越多。他枯乾的一雙手痙攣著向河岸指去,腳下猛一踉蹌,向晚月低沉而絕望地揮揮手:「你……你……不是我女兒!滾、滾吧!……滾下船去!」他一臉凶相,末一句陡然從腔子裡吼出來,如沉雷,如海嘯,如山崩……多少天來強壓下去的憤怒,在這一瞬間全都爆發了!

    晚月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被父親的粗暴刺傷了自尊心,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老王馗哪容得這樣無聲的反抗?他大吼一聲,順手操起竹篙,劈頭打下來:「滾——!」

    晚月毫無躲閃的意思,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直盯住他,眼皮兒眨了眨,淚水刷刷地掉下來。……爹並沒有變!還是那樣凶暴。這樣的場面,她太熟悉了!從她記事起,娘有多少次就是這樣驚恐地倒在竹篙下,小貓一樣躺在船板上呻吟,又爬起來摀住頭,跪在爹的腳下求饒,每逢這時,爹便一手握篙,一手叉腰,「哈哈」大笑,充滿征服後的快感!——你以為我也會討饒嗎?打吧,打吧!大不了和娘做伴去……竹篙呼嘯著下來了,下來了……晚月看也不去看,只是盯住爹的面孔,任憑淚水刷刷地流下來……

    王馗揚起的竹篙,在空中似乎猶豫了一下,稍一偏轉,「叭」的一聲砸在船舷上,齊嶄嶄斷了一截。破碎的竹篙在河面上濺起幾朵雪白的浪花,沉下去,又浮上來,搖搖蕩蕩地漂走了……

    其他船上的人很快被驚動了,紛紛前來勸解。中午時,看林的老慢爺也來了。他左勸右勸,什麼問題也沒解決,只好把晚月接到岸上去暫住幾天。他怕一個女孩兒家想不開,尋了短見。其實,晚月才不呢,她真的別上了勁!如果王馗求她留下來,說不定她會心軟;可現在,晚月是非考不可了,她巴不得早一天離開白雲河!

    又是幾天過去,王馗明顯地蒼老了。他鬍子拉碴,像個毛人,顴骨突出來,又黑又尖。他每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喝醉了酒就躺進船艙裡睡覺,醒過來就蹲在船頭抽煙,看著白雲河水出神。他想不通,女兒為啥這樣心野?有飯吃,有活幹,還一定要去考大學!大學有什麼好?莫非上了大學就可以不幹活了嗎?——嗨!國家也真是,辦什麼屁大學,拿錢養閒人,把孩子們都勾引壞啦!上完中學不願意幹活,上完大學呢?……嗨!娘的,全是吃飽了撐的!……你看人家郇保,咋就沒這些斜撇子?

    他想到郇保,便又一門心思地思念起來。多好的後生!摔打幾年,那一定是個出色的船工!憑那肩膀頭,憑那悶頭幹活的勁兒,肯定有出息!……他說自己犯過錯,什麼……在人家姑娘腿上捏過一把?說著說著還哭了,哭啥!年輕人,知錯改錯不就得了?那算個屁!——誰說的?我說的!你只管在我船上呆著,哪個敢另眼看你!……嘖!那小子多賣力氣。一年半光景,光幹活,連工錢也沒提過!不錯,大叔也沒說過付錢。可不是大叔小氣,你打問打問,白雲河上誰沒花過咱的錢?錢算龜孫!——大叔有大叔的打算。起先,我是怕你錢到手亂花,把你給毀嘍!你啥時用,我啥時付,蓋房子,娶媳婦,用到正道上。後來……後來,你看出來嗎?大叔喜歡上你啦!想招你做養老女婿——女婿!懂嗎?狗日的東西,憨蛋!——那還用得著付工錢嗎?晚月、船,還有半匣子存折,全是你的,全是你的啦!——這些你都沒看出來嗎?你偷偷地跑了!你讓大叔落個啥名聲?我攆你啦?晚月攆你啦?——唉,可不是,是晚月把你攆走了!

    王馗想到晚月,又恨得錯牙。瘋妮子,你把我的謀劃全攪亂啦!弄得如今連船也開不起來了,還想去考什麼混賬大學?考日本國!娘的,老老實實在船上幹活吧!不干就滾,老子不養閒人!

    可是,話雖這麼說,老王馗卻未免發慌。郇保偷偷地走了,女兒又被趕走,哪裡再找個可意的船工呢?船上擱夥計,並不那麼簡單。俗話說,騎馬行船三分險,沒個有生死交情的人,還真不放心。再說,自己一年年老了,日後這條船交給誰?這兩天,航運站的領導來過說要幫他配個人。王馗沒答應。他有他的標準。他要找一個不僅可以共事,而且能夠托付後事的人。可是,除了郇保,上哪兒才能找到這樣的人呢?眼看著碼頭上所有的船隻都開走了,他的船還是動彈不了。

    一晃七八天過去了。這天傍晚,老王馗又蹲在船頭出神,心裡油熬火燎似的,一陣陣煩亂。一天到晚光吃飯不幹活,彆扭。乾脆,不幹活也就不吃飯。其實,老王馗是七分煩惱,三分慪氣,一腔子火無處發洩,只好拿肚皮出氣。奶奶個熊,熬上啦!

    可是,他和誰熬?別看他氣壯如牛,心裡卻虛得很。他明白,這其實是一種毫無目的、毫無希望的等待!說不定,真要從此行不得船了,這使他渾身起火!他像一頭困獸,真想發瘋。他挽挽袖子,真想一個人把船拉起來,沿河追人家的船去。顯然,這辦不到。他越發心慌了,站起身來,一腳踢飛一隻酒瓶子,河面上「咚」的一聲。他沿著船舷繞了一圈,莫不是真要和船告別了嗎?老王馗肝腸俱碎,一陣陣悲哀襲來,兩腿直勁打晃。這麼多天,他沒吃好,沒睡好,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什麼人能經得住這麼折騰呢?

    他繞了一圈,又回到船頭,環顧四周,河面上僅有他一條船,一個人,冷清得受不了。王馗幾乎是癱下去的,四仰八叉地躺倒了。夜色越來越濃,兩岸大堤上的樹林,像兩座黑黝黝的山,慢慢向他擠壓過來。他的力氣,他的神經,全崩潰了。他已經明明白白地感到,完了,全他娘完了。自己什麼招數也沒有了,自己已經老了。老得像一條長癩瘡的脫毛狗,蜷曲在地上,連叫一聲的力氣也沒有了;老得像一頭要用棍抬著才能搖搖顫顫站起來的老牛,不……現在有人抬,他也站不起來了。他只覺渾身的骨頭已散了架,那個身軀已經不是他的了,他覺得快要死了……

    ……當初,我王馗壯得像一頭黑犍子牛,吼一聲像滾雷,在白雲河上能蕩幾個來回,一輩子沒生過病,沒吃過一個藥丸子。如今,這麼快就老了……老了……這一生,就這樣在轉眼間過去了……唉……太快了。他仰面朝天,眼眶裡滾動著渾濁的淚珠子,體驗著英雄末路的悲哀。……星星……幽藍幽藍的天空上,咋有那麼多星星?……好像五十多年沒看到了。都眨著眼兒,亮晶晶的,像孩子的眼睛,那麼快活。啊啊,孩子們……你們有……伴兒……爺爺沒人做伴,一個人……也沒有。你們誰願意下……下來嗎?……爺爺給你們買好吃的……爺爺還會捉魚,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老王馗噙著淚珠子合上了眼。這當兒,一個黑影從南岸的柳樹林裡鑽出來,一頭扎進河裡,直往北岸游來。

    在「嘩——嘩——」的划水聲中,黑影迅速得像一條鯊魚,滿河的星星像孩子一樣驚得四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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