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今天破例沒去岸上喝酒,正蹲在船頭上默默地抽煙。淡紅的火光在唇上一閃一閃的,映出他粗大的鼻子的輪廓,臉上的其他部分都隱沒在黑暗中了。
咦,螞蟥呢?管他呢!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尋找。不知怎麼搞的,他使晚月產生了興趣。
十幾米外的河面上,忽然傳來一陣「嘩嘩」的水聲。哦,他在洗澡。——你倒痛快!晚月使勁睜大了眼,想看清他,卻怎麼也看不清楚。藉著白雲橋上昏黃的燈光,只見河面上,朦朦朧朧地有一個人的軀體在翻滾,時而奮臂擊水,時而鑽上鑽下,好像一條受了傷的蛟龍,無法忍受痛苦一樣。晚月心裡微微一動,似乎觸動了什麼,卻又一時說不清楚。忽然,水聲沒有了。他沉入水底了嗎?晚月有點緊張,向前挪了一步,努力往水聲消失的地方張望。那裡已經一切歸於平靜,黑乎乎的河面上什麼也沒有。晚月的心在微微發楚。
突然間,左側「嘩啦」一聲水響。晚月忙扭轉頭,呀!——他悄悄從那兒鑽上來了,鬼傢伙!現在,晚月大體看得清楚了,他只穿一件短褲頭,渾身赤裸著,高大而雄健,直直地釘在那裡。大概,他也看到了晚月,自己赤身裸體的,卻不敢走過來。晚月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下子在黑暗中紅了臉,轉身跑回艙裡。
她有些累乏了,拉上艙門,和衣躺下。現在就睡覺,似乎早了一點。晚月想想點什麼心思。她眼珠轉了幾轉,忽然盯住換下的那件白色上衣,猛地躍起身,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那是王陵白天送她的。鬼東西!寫的什麼?晚月的心又激盪起來。她在燈下急忙展開,是一首小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發的草芽。
我們手牽著手迎來晨光,
漫天都是火紅的雲霞!
幹嗎,你低著頭?
啊,意外的冰霜打萎了你的葉片,
那算個啥!
東風再度時啊,
我是奇草,
你是異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發的草芽。
……
晚月看著看著,笑了。是啊,幹嗎要給自己賭氣呢?十年寒窗苦,不能這麼白吃了!而且,如果真的留在船上,今後的生活……她一想到今後,便不寒而慄。但如果再去考試,要在船上複習一年,爹會同意嗎?當初,他就不同意自己上學的呀……這麼想著,晚月又發起愁來。她把王陵的那首小詩放在身邊,半仰著躺在鋪上,想啊想啊,不一會兒,卻沉沉入睡了。十八歲的姑娘,畢竟還不是憂愁能壓倒的年齡。再說,她也真的累了。
船老大王馗今天沒去喝酒,主要是因為女兒回來了。老慢叔傍晚臨走時不是說,孩子沒娘了,當爹的要懂得體貼嗎?中!今天不喝酒了,和女兒做個伴兒。驀地,他想起老婆來,想起那個柔順而小巧的女人。他知道,她不喜歡他。在她活著的時候,他常常拚命打她。那是因為他愛她,他怕她跑了,他希望用拳頭把她征服。當然,那女人到底沒有跑,也到底沒有被他征服。他心裡有數。現在,她死了,永遠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老王馗常常感到孤獨。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多麼需要她。有了她,這個家才像個家的樣子。假如她活著,女兒的事還用得著自己管嗎?嗨——!她娘,你走得太早了點。沒好好看病,我對不住你。可誰知你身子骨那麼嫩哩!我王馗風裡浪裡鑽了幾十年,吃過一個藥丸子嗎?我並不想虧待你,自從二十年前我把你從岸上撿回來,就把你當寶貝看,不讓你挨餓,不讓你干重活……我打過你,我是怕你丟下我跑了哇!……你病了,我沒好好侍弄,是我不懂,心粗,把你誤了!……她娘,你在哪裡?……我想你啊!……
王馗的眼潮濕了,他眨巴眨巴,兩顆豆大的淚珠滾進鬍子叢中。真的,他是個粗人,可是並不缺少人的感情。因為愧對那個死去的女人,他對女兒又多出一些柔情來。她娘,你放心吧,我再也不會打孩子了,我的巴掌太重了,太重……
老王馗艱難而認真地想了一陣心思,從腔子裡湧出一股神聖的感情。他見女兒不再哭泣,還吃了飯,自己也好受起來。嗯?她先前好像還笑了一陣子。哭著哭著又笑啥哩?——嗨,女孩子家就是這樣,哭笑都當玩兒呢!沒事了,沒事啦!明晚還喝酒去。娘的,害我半天不舒坦!
他看女兒睡了,以為萬事大吉,又抽了一袋煙,便爬到艙廒的樓子上躺倒了。樓子上有天遮,也叫雨篷,下面吊著蚊帳,涼快得很,比在下面的艙裡還舒服。每年不到深秋,老王馗是不到艙裡睡覺的。
螞蟥也在上面,雙手抱膝,正對著河面發呆。「……沒事……也睡……吧……」王馗夢囈似的囑咐了一句,很快就在自己的蚊帳裡打起鼾來。
四
夜,靜悄悄的。突然,一陣蛙鳴,之後又是無邊的沉寂。
白雲河河面上,幾星船火,閃閃爍爍。白天時,碼頭上還熱熱鬧鬧的,一到晚上就少有人語了。高高的白雲橋上,偶爾有一個人影匆匆穿過。之後,一切又像凝固了似的。兩岸長堤上的樹林,伸向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在眼前還是分作兩排黑森森地矗立著,再往前看,卻又合攏為一體了,天光下,隱隱如山巒一樣起伏,大森林一樣幽深。這是天地之間不為人注意的一隅。
而在另一方世界上,人們輕鬆的夜生活仍在繼續。南邊二里外的小縣城中心,不時傳來夜市的隱隱喧鬧聲。在一片混沌而和諧的音域裡,突然冒出一兩聲清晰的吆喝:
「酸梅湯呀——」
「熟雞蛋——」
……
間或,也有幾聲汽車短促的喇叭叫,和車輪碾過馬路時的悶響。過後,仍是混沌而和諧的喧鬧。這幾天正在放映《少林寺》,一夜三場,小縣城竟成了不夜城。「少林,少林……」雄壯、激越的插曲一陣陣傳來。文明世界的一切,都對人具有如此巨大的誘惑力。
螞蟥躺在船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本來不是也可以在縣城找一份工作的嗎?下班之後,也可以像別人那樣,和朋友、戀人並肩在小夜市裡,悠閒地散步、聊天、坐在電影院裡消閒。可是,我卻失去了這些權利,成了社會的棄兒,已經沒有臉面到人群裡去了!
上中學時,郇保一直是班裡的體育委員。在同年齡的同學中,他發育成熟比別人早,初中時已經長成個頭。田徑、球類、游泳,沒一樣不是好手,經常在學校大出風頭,也為班級、學校爭得許多榮譽。那時,郇保常穿一身火紅色運動衣,腳蹬四十二碼白回力鞋,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常常被女同學羨慕的目光所包圍。啊,風華年少,春風得意,多讓人陶醉呀!
上高二那年夏天,有一次,學校組織到白雲河裡游泳。有幾個女同學不會水,老師讓郇保和幾個男生做保護工作,同時在淺水灘裡教她們游泳。失去了一次在河裡盡情戲耍的機會,郇保起初還有些不肯。但老師安排了,自己又是體育委員,無可推托,只好答應了。
當這群女孩子脫去長衣長褲,穿著緊身游泳衣,試探著、驚叫著,嘻嘻哈哈撲進淺水灘時,郇保一下子心慌意亂了。他從來還沒有見過少女們這樣晶瑩如玉的肌膚。在教一個女同學游泳時,他臉漲得通紅,呼吸也困難了。一股從來不曾有過的朦朧的衝動,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膛。鬼使神差,郇保失去了自控,伸出手去,膽怯而又不顧一切地在她渾圓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擰得太重了!那個女同學以為被螞蟥叮住了,嚇得尖叫一聲:「啊呀——螞蟥!」雙手一揚,滾進深水裡。
這突如其來的鏡頭,都被旁邊的幾個同學看到了。女學生羞得背轉臉,男學生怪樣地張大了嘴巴看他。郇保一下子清醒過來,臉刷地紅了,扭身就往岸上跑。等同學們七手八腳救上那個女同學,郇保早已弓著腰背躥上大堤。一個調皮的男學生故意大叫起來:「螞蟥跑啦——!」水面上哄然一陣大笑。那個女同學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頓時摀住臉哭著上岸去了。
郇保留下一個外號,從此逃離學校。老師到他家裡找了幾趟也不見蹤影。他失蹤了。
正當學校、家庭到處尋找的時候,郇保正向關外的大興安嶺進發。
他悔恨自己做出這種丟人的事,再也無臉見人。他幻想到原始森林裡去生活,那裡渺無人煙,沒有人嘲弄他,沒有人鄙視他。他希望能弄到一桿獵槍,和虎豹豺狼為伍,披獸衣,吃獸肉,喝泉水,永遠脫離人群,悄悄洗刷自己的恥辱。
但事情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順利。他爬上一列貨車,夜間呼嘯的風使他冷得發抖,咕咕的空腸使他感到飢餓難耐。第三天夜晚,他在東北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下了車。飢寒交迫,舉目無親,黑幽幽的大森林使他望而生畏,一種對異地的陌生、恐怖感驟然襲來,郇保蹲下身子,摀住臉「嗚嗚」地哭了!
郇保沒有勇氣進入大森林,也沒有勇氣回家,成了流浪漢。他撿食人們丟棄的菜葉充飢,用破草袋御寒,蓬頭垢面,四處遊蕩。三個多月以後,這個小縣城發生了一起重大盜竊案,他成了被懷疑對象,進了拘留所。這裡倒安逸,起碼不愁吃住了。只是在夜晚,他常常想娘,偷偷哭了幾次。他知道娘體弱多病,現在還不定是死是活呢。但一想到自己的醜事,一想到家鄉人們的議論,一想到脾氣暴躁的爹——那個退休老工人,他又渾身發抖了。回去——太可怕了。
可是,郇保到底還是回來了。審查結束之後,他被押送到了家鄉。之後,又被審查了一個月。——誰知在外幾個月,他幹了些什麼呢?
終於,郇保被釋放了。公安局領導挺關心他,準備和學校聯繫,讓他復學。郇保死活不願意再上了。公安機關又幫著聯繫工作,沒人要。好樣的待業青年還多著呢,誰要這麼個人呢?領導只好告訴他,安心在家呆著,慢慢解決工作問題吧。
郇保回了家,母親已經死了。他一進家門,一言未發,就被爹一棍打翻在地。這個正直的老工人,素來性如烈火,老伴一死,他再也不能原諒兒子了。
郇保已經沒有淚水。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給娘的骨灰盒磕了一個頭,就反身出了家門。他既不怨爹無情,也不怨世人無義,只恨自己太不爭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來世重新做人吧!
郇保想死,又有些猶豫、害怕。他在城裡城外一直遊蕩了幾天,遭到無數的冷眼和議論,他終於絕望了。
他想跳河自殺,一洗恥辱。不想,卻被老王馗救下了……
河道上的生活是寂寞的。除了幹活,幾乎沒有任何娛樂,甚至連個談話的人都找不到。有時,王馗一天不說一句話。這個粗野的老人,平生除了吸煙、喝酒、幹活,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也一生在河道上漂泊,生活的天地和視野像河道一樣狹窄,文明世界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動心。解放前,王馗一直都在白雲河上,搖一條破船捕魚撈蝦。直至前幾年,政府貸款一萬元,才幫他定了一條單桅運輸船。從此改了行。他覺得自己一步登天,已經達到生活的極致,再不用有別的要求了。
年輕的郇保,和這樣一個老人生活在一起,習慣嗎?不習慣。但他感到滿足。像自己這種人,還能有別的什麼奢望嗎?有飯吃,有活幹,有一塊立足之地,夠了。
在一年多的相處中,他深知王馗是一位善良的老人,雖然粗野,卻有許多世人不及的品德。他衡量好人和壞人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幹活還是不幹活:肯賣力氣幹活,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壞人。雖然這標準過於粗疏,但正是這粗疏的標準,使他有寬廣的胸懷,才能收留下自己。郇保從心底感激他,愛戴他,也就把一顆忠誠的心交給了老人。他拚命幹活,報答他,也藉以毀滅那顆年輕的心。他爹已被在雲南工作的姐姐接走,岸上無牽無掛,郇保甘願這樣默默地在船上打發完人生。
然而,晚月回來了。顯然,這姑娘瞧不起自己。在她的眼裡,自己也許是個不值錢的破爛。是的,不是破爛又是什麼呢?上船一年多,郇保竟沒有去縣城一次。他怕那個喧鬧的世界,也怕女人。不正是女性的誘惑,葬送了自己的一切嗎?晚月那鄙夷的神情、警惕的目光,那嘲弄的笑聲,那年輕優美的身段,都使郇保感到恐懼。很明顯,父女兩人對自己的態度截然不同,自己處在一個極為尷尬的地位,今後怎麼相處?他真怕會因為自己,使他們父女鬧出彆扭來。……
一種深深的不安纏繞著郇保的心,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裡形成。終於,他下了決心。
……
半夜以後,天下起雨來,越下越大。刷刷的雨聲濺落河裡,白雲河上一片濤聲。船樓的雨篷上,雨點兒乒乓亂響,又匯成溜兒從四沿流淌下來。
一道耀眼的閃電過後,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老王馗驟然醒來,翻身爬起,伸手向郇保摸去:「快!到船艙裡去!」
可是,郇保不見了!
老王馗疑惑地站起身,船上連個人影也沒有。雨下得這麼大,他能上哪兒呢?難道……他跳下船樓子,轉身直撲艙門,「砰砰砰!……」他打了一陣門,「彭」一腳讓他踢開了。晚月激靈醒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外面什麼時候下起雨來,她一點也不知道。
「郇保!郇保在哪?」藉著一道閃電,老王馗看清了艙裡只有晚月一個人,突然憤怒地大吼一聲,朝女兒噴出兩道火焰樣的凶光,彷彿是她攆走了螞蟥。他多麼喜歡這個壯健而勤快的孩子啊!那是他的臂膀,將來肯定能出息個好船工的!
王馗一掄拳頭,又反身奔向船頭。瓢潑似的大雨,劈頭蓋腦地澆下來。他踉蹌著站住腳,衝著黑漆漆的雨夜,張皇地大聲呼喚起來:
「郇保——!」
「郇保兒——!」
……
深沉的雨夜中,喊聲在空曠的白雲河河面上迴盪、抖動,那麼動情,那麼淒厲!像受了傷的豹子,像失去犢子的野牛,在哀嚎、在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