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毛獸看到浣竹被叫來了,更加心慌。看來,今天的事是他們計劃好了的,真要弄清啞巴的來歷了!他凶狠地盯住浣竹,兩道惡眉像揚起的兩把鋤刀!
浣竹渾身哆嗦,驚恐地掙扎著,連連向林平搖手,表示說,你們不要問了!
林平啪地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條,往浣竹面前一送,厲聲問:「這張紙條,是不是你寫的!」
黃毛獸和浣竹同時驚呆了!黃毛獸猛然站起,把頭伸過去——原來如此!還是這個小東西暗中搞了鬼!嗨!……他恚恨地看了啞巴一眼,絕望地坐下去,眼也閉上了。他覺得心裡冷颼颼的,整個身子掉進了冰窟。
浣竹乍見紙條,先是一愣。接著,淚水撲簌簌流出來,啊啊啊!……這張紙條,終於起了作用!自己有希望得救了!一時間,她控制不住悲痛的心情,撲向林平嚎啕大哭起來:「啊啊!……噢噢噢!……」
林平扶住她,交給那位黑臉姑娘。一邊走到黃毛獸面前,說:「老黃,你先回家去。好好想一想,把事情向政府交代清楚,爭取從寬處理!」
等黃毛獸走了,林平又衝胖墩使個眼色。胖墩點點頭,隨後跟了出去。
林平預感到事情的複雜,趕緊向傅鄉長作了匯報。兩人當即決定,暫時不要讓浣竹回去,以防意外。同時,做好細緻的工作,讓她把事情經過寫出來。
午飯後,老傅和林平共同找她談話,終於徹底消除了浣竹的思想顧慮。浣竹坐在一張桌子前,一邊痛哭不止,一邊寫。她心情太激動,也太痛楚。淚水打濕了一張張白紙,常常不得不撕了重寫。她識字太少,寫寫停停,停停寫寫,整整寫了一下午,才寫了五頁紙。上頭有許多空格和錯別字。但總算把大體經過寫了出來。
傅鄉長和林平輪番看過,都氣得跳了起來。他們萬沒有想到,浣竹是被強姦後又被殘害成啞巴的!
事關法律,必須立即向縣法院報告!當夜,林平和另一個公社幹部搭乘一輛拖拉機,進城去了。傅鄉長又隨即打了電話。
上午,黃毛獸一步一挪,從鄉政府沿街走去,腦子裡竟空得出奇。一路上有不少人招呼他,他都沒有聽到。回到家中,他站在院子裡打量了一圈:青磚院牆,鋼窗玻璃,精緻的小花圃,畫眉籠子,臥著的豺狗……都是那麼靜悄悄的,似乎在謹慎地迎候主人回來。驀然,他生出一種錯覺,覺得浣竹還在屋裡。他幾步衝過去,空空如也!到處乾乾淨淨,一點兒灰塵也看不到。桌椅、板凳、茶具,都放在固有的地方,擦拭得明晃晃的,能照出人影。寬大的床上,被單鋪得平平展展,被子疊得有稜有角。
屋子裡永遠都是這麼整潔。
浣竹愛乾淨,也愛幹活。哭夠了,就在屋裡收拾。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她實在太無聊了,做點事也好消磨時光。她很少正眼看黃毛獸,只低頭干自己的活。黃毛獸也不打攪她。只靜靜地坐在一旁,抽煙,喝茶,看她忙。那時,他會覺得十分滿足。漂泊半生,屋裡總算有個女人了。他很想討得她的歡心。他打她,罵她,都是因為怕失去她。她在他的生活中太重要了。因為有了她,一切才有意義。
然而現在,終於還是要失去了!
黃毛獸愣愣地坐在當門的桌子旁,看著他苦心經營的柳鎮最上流的小院,看著屋裡講究的擺設,忽然感到,這不是真的,只是幻影,是「湮子」上常出現的那種幻影!連自己也不是真的!幾十年的生活也全是幻影,幾輩人的生活都是幻影!……冰天雪地中,一個高大的漢子從野外走進柳樹屯。他搖搖晃晃,兩眼癡呆,只穿一身單薄的爛褲褂。赤裸的雙腳站在雪窩窩裡,已經凍得紅腫發紫。那一雙腳好大!好寬!腳趾頭叉得很開。大拇腳指甲像老鱉蓋那樣硬,履蓋在紅腫的腳指頭上。一抬腳,老鱉蓋便扇動一下;一落腳,就又合上。根部連著一點點肉。那時,柳樹屯遠不像現在的柳鎮這麼繁華、整齊。只散散地撒著幾十座茅草庵子。草庵與草庵之間,仍然是荒草沙灘,完全沒有街道可言。那棵「柳祖宗」也只有兩把粗,並不像現在這樣偉岸。隨著幾聲狗叫,從那些草庵裡鑽出些人來,零零星星的,男女老少都有。
他們便圍上來,圍住這個新來的居民。詫異地看住他。不知他為何這麼高大!這麼癡呆!高大的漢子翻著眼白,被圍在中間。像一頭被相看的驢。一個凶橫的漢子推了他一把:「喂!你也是殺過人的嗎?」「我……沒有殺人。」「娘的!白長這麼大個子!」凶橫的漢子罵起來。他是柳樹屯的頭兒。柳樹屯的居民除了最初來的幾家逃荒戶,後來的人如果沒有殺人越貨的歷史,便幾乎沒有資格在這裡居住。高大的漢子似乎也知道一點這裡的規矩,喃喃地說:「我沒殺……過人,可我……坐過牢。陪過三次……殺場。」凶橫的漢子大笑起來:「你狗日的就是陪殺場嚇傻的吧!」高大的漢子不吱聲了。周圍的人便都笑,笑得很惡毒。有人叫起來:「行!考考他。合格了就讓他住下!」凶橫的漢子又凶起來:「你娘的來這裡住得聽話!」「我聽話。」「光說不行——呃!你得做給老子們看看!」高大的漢子茫然了,不知怎麼做。
凶橫的漢子把眼掃出去,見一頭脫韁的黑驢在十幾步遠的地方拉屎。他忽然叫起來:「有了!——跟我來!」高大的漢子便跟他去。所有的人也都移過去。黑驢撒蹄跑了。雪窩窩裡留下一堆驢屎蛋兒,光光滑滑的,還冒著熱氣。那頭兒一指地上:「你給老子吃了!」一群人都叫:「吃了!」高大的漢子猶豫了一下,周圍的面孔都那麼灰黑、惡毒,像一群魔鬼。他似乎下了決心,彎下腰捧起驢屎蛋兒,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臭得咧著嘴。但他沒有停,一直吞吃著。他好像也餓壞了。一堆驢屎蛋兒終於讓他吃光了。嘴周圍黑糊糊一片。他打個飽嗝,噴出一嘴臭氣。似乎有了力氣,來了精神,虎虎地問:「還吃什麼?」「中!這就行啦!」凶橫的漢子拍拍他的肩,「住下吧!記住,要是有官兵來犯,你狗日的要出一把力氣!」從此,他在柳樹屯住下了。從此,柳鎮有了姓黃的一家。那個吞吃過驢屎蛋兒的高大漢子,是黃毛獸的曾祖父……他從牢裡出來,自己到牢裡去。從來處來,到來處去……一百年一個夢!
……犯了罪,造了孽,對不起浣竹,也對不起那個清水寨的老兵……逮捕、判刑,是無法避免了……說不定會被槍斃!——唉!槍斃就槍斃吧,比判坐牢還好!不是早晚要死嗎?死了輕鬆,活著累。他頓然感到極為疲倦。無處逃,也逃不動了。四十多歲的人,不是年輕的時候了……
黃毛獸在桌前坐了足有一個時辰,呆呆的。忽然,他想起什麼,走到裡間,蹲下去,從床底下拉出一隻結實的木箱。木箱鎖著。裡頭有他幾年來積存的三千多塊錢。他把它抱到當門的桌子上。又抖著手從褲帶上解下一串鑰匙,放在顯眼的地方。看了一會兒,心裡似乎有點輕鬆。然後,他歎口氣,站起來,搖搖晃晃,像一頭受了致命內傷的巨獸,往床上一躺。他想好好兒睡一覺……忽然,屋後發出一陣輕微的響動,是有人在監視自己!黃毛獸兩眼一閉,流出兩行淚水!……
淚水很熱,很混濁……
半個月後,地龍一行人從廣西回來了。風塵僕僕。
同來的還有浣竹的娘。老兵已在兩年前死去了。
在這十天前,黃毛獸被拘留,帶往縣城去了。那天,同時來了兩輛車。一輛是囚車,裡頭坐著黃毛獸。一輛是救護車,縣醫院派來的,裡面坐著浣竹。那條豺狗瘋了似的追趕那兩輛車,一直追了很遠很遠。後來,囚車、救護車和那條豺狗都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了。街上人一直跟著看,幾乎全出動了。
據說,浣竹已經初步恢復了說話的能力。但仍在縣醫院接受治療。浣竹娘很快被送往那裡,和女兒團聚去了。
從廣西回來,老裴瘦了一圈,人卻精神了。一回到鄉政府,他就向老傅交代了當年和江老太鬼混的那件事。他一共鬼混過三次。他要求處分。老傅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完了,拍拍他的肩說:「你也可憐!為這點事,被黃毛獸牽著鼻子走,二十多年膽戰心驚!……」又壓低了聲音,「不要再給別人說啦!我給你保密——放心了吧!」老裴當時感動得哭了,心想,早知如此,不如早交代了——慚愧!事過沒幾天,老裴打了退休報告。
林平的工作有了變動。他沒有提拔,而是被縣裡推薦,要去省城一所大學幹部班進修,為期兩年。入學前,還有幾場考試。他要到縣城去,集中時間準備功課。那天上午和地龍告辭,下午就帶上行李進城了。
貓貓的裁縫學校,已經搬來柳鎮。這幾天,她正忙著準備招生。她仍是那麼樂觀,生氣勃勃。在地龍去廣西期間,貓貓一次拿出兩萬塊錢,從縣城帶來個建築隊,不僅修復了書鋪子,重新進了一大批書,又把花妮請來做營業員,而且包工包料,在地龍書鋪子後院,一氣蓋了五間房。三間做閱覽室,這是地龍打算過的。兩間做住房,是她自己做主,準備和地龍結婚後住的。她打算,地龍一回來,他們就結婚。對這樁婚事,老傅沒有表態。
地龍從廣西回來,黑瘦黑瘦的,像一隻山鬼。右頰多了一道傷疤,殷紅殷紅的,如劍鋒一樣,刺向耳鬢。那是在大山裡摔進一條斷崖時,被利石劃破的。這條傷疤使他黑瘦的四方臉陡添了幾分嚴峻和陰沉。
他終於鬥贏了。他的書鋪子不僅修復,而且擴展了。貓貓已把所有的結婚用品操辦齊全,單等他定一個日子。就是說,他不僅在柳鎮站住腳,而且要成家,要落地生根了!應當說,不論事業,還是愛情,都處在一個輝煌的起點上。
但他的心情十分陰鬱。他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疲憊。貓貓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忙裡忙外。他躺在床上。她什麼也不讓他幹,只讓他休息。她不時進來吻他一下,又「格格」地笑著跑開了。對此,他幾乎是無動於衷,腦子裡一片麻木。
從廣西回來之後,他沒有去街上炫耀自己的勝利。街上也沒有人向他歡呼。只有二錘夫妻打了個招呼,很淡。丁字街口靜悄悄的。居民們都在沉默之中。他看到的都是一張張冰冷的面孔。他感到一股寒氣正向骨髓裡浸透。他不知道自己僅剩的熱力,是否能抵擋得住。也只有現在,他才切切實實地感到,質樸的土地和鄉親,黃金般的少年時代,都已經離他而去。自己正走向一個未知的人生里程。那將是一條荊棘叢生的路。很長,很長……
這天傍晚,父親來了。
岳老六已經來過幾次。地龍去廣西第三天,他就知道了內情。今天,聽說兒子回來了,他是特來看看的。也就是看一看。甚至看到兒子臉上那一大塊傷疤時,也沒有多問。父子相對無言,幾乎沒說幾句話。一場麥收下來,岳老六明顯地衰老了。臉上沒有肉色,就像貼著一塊灰布。鬍子亂蓬蓬的。兩眼佈滿血絲,眼角吊著大塊的眵目糊。此刻,他彎腰坐在板凳上抽煙,吱吱地吸進去,濃濃地噴出來。煙霧在他面前繚繞,愈顯得表情呆板、冷漠。
地龍的心在抽搐。父親的面孔那麼陌生。從來沒有過的陌生。他好像並不認識自己。地龍受不住了,心頭一酸。他站起來,為父親倒了一杯水,想表示一下親暱。父親接過去,又放到桌子上。他吸完最後幾口煙,磕磕煙袋鍋,站起身,低低地說了兩個字:「我回!」就起腳走了。
地龍賠著小心,在旁邊送他。不時焦急地向父親看一眼。岳老六似乎沒有發現兒子在送他,更沒有發現兒子的不安。只一直走,一直沉默著。地龍一直送,送到鎮子外頭,送到柳樹林,送到古黃河殘堤上……他那麼焦急,似乎盼望父親說點什麼。甚至再像往常那樣,罵自己一頓,勸自己回岳莊種地,去繼承他一生最珍重的泥飯碗。此時,他那麼渴望聆聽父親用他老邁的聲音,述說莊稼人的種種道理,說不定,他會這麼跟著父親回去!……但岳老六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他還說什麼呢?早在幾天前,他就看到了兒子已經擴建的書鋪子,看到了那個漂亮的城裡姑娘——聽說,她是傅鄉長的女兒,是地龍的同學……一切都在那裡擺著,還能說什麼呢?兒子已經不屬於他了!
岳老六噙著淚水,蹣跚地走了。他的腰背佝僂得像一張弓。從後頭看,好像是俯在地上尋找什麼東西……他沒有回頭,只一直走去,漸漸變成一個蠕動的黑點,終於消失在土地裡了……
地龍站在殘破的古堤上,淚如泉湧,眼巴巴看著父親走遠了。忽然,一陣河風刮來,他身子晃蕩了一下,趕忙抱住一棵枯柳。他看著,看著,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而沒人安慰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啊啊啊啊!……」
幾天以後,四官鄉的百姓傳說著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天傍晚,地龍送他父親回來,在經過柳樹林時,面前突然出現了黃毛獸的那條豺狗!豺狗一聲不響地攔住他的歸路。陰陰的。兩眼閃著可怕的綠光。它一步步向地龍逼進,一直逼到一個大樹坑旁邊,突然躍起,把地龍撲倒地上!地龍幾乎完全失去了抵抗,只下意識地在樹坑裡胡亂掙扎、躲閃、呻吟。他身上的肉被豺狗撕得稀爛,鮮血淋漓。奇怪的是,地龍居然沒有呼救。若不是一個過路人奮力搭救,地龍肯定被咬死了!人們不斷把這件事充實、演繹,最後變成一個極有吸引力、極令人激動的故事。
據說,那條豺狗在為主人報仇之後,又突然消失了。有人說,它藏身密林裡在等候主人歸來;有人說,它重返廣西大山裡去了。
「義犬!」
「真是一頭義犬!」
人們都這麼讚歎。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