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毛獸取出酒,就著一塊牛肉乾,得意地喝了起來。他喝了一個上午。出去解手時,發現了兩條豺狗。一個死了,直挺挺的。一個昏了,軟綿綿的,鼻孔還在出氣。他斷定這是一條兇猛的狗。他把它拎回屋子,灌了一點水,將它救活了。後來,他餵它。它咬他。但終於把它征服了!他有力氣,有牛肉乾。他快活極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豺狗,一隻可愛的畫眉,一位漂亮嬌嫩的姑娘,一部稀世寶書。他什麼都有了!
他又翻出那部書看。可看著看著,愣住了。他突然想起浣竹識得一些字。她會寫字!一切都可以寫出來!……黃毛獸頓時沮喪地坐在地上——老子白做了一番手腳!但猝然間,他跳將起來,一把拎起浣竹!浣竹一下被嚇醒了,她恐怖地睜大了眼,看著酒氣熏人的黃毛獸,不知他又要幹什麼。
「你——識字嗎?!」
浣竹不能說話了,心裡還是清楚的。你知道我識字的呀?於是,她茫然地點了點頭。
「啪!」黃毛獸甩手一巴掌。浣竹的嘴角頓時冒出血來。疼痛難忍。她覺得那不是巴掌,是一塊鐵餅!
「你不識字!懂嗎?!」黃毛獸惡狠狠地瞪著她,像要把她生吃了!
浣竹疼得淚直往外泛,卻不敢叫。她更不明白了。你不也教過我識字嗎?便越發困惑而害怕地望著他。
黃毛獸「嗖」地從腰間抽出刀子,在她臉前晃了幾晃,寒光逼人,咬住牙一字一頓地說:「你記住!從今天起,你不僅是啞巴了,而且也不識字了!一個字也不識!一個字不會寫!不會寫家鄉住址,不會寫姓啥叫啥!你——若露一點口風出去,我就殺了你!殺了你父母!!——記住!你——不識——字!!!」一把將她摜在草鋪上!
浣竹渾身哆嗦。她終於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啞巴,為什麼不讓承認識字!……她可憐巴巴地望著黃毛獸,點點頭,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無聲地落下來。她在心裡哭泣……爹……娘啊!……山裡人……命苦……孩兒……認了!……她一頭撲到草鋪上,摀住嘴哭起來!……
浣竹像一隻可憐的羔羊,被黃毛獸帶出大山。他們賣了馬,乘上火車、汽車,順利到達柳鎮。她完全被征服了。
柳鎮的生活遠比清水寨豐富多彩。這一點,黃毛獸沒有騙她。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碧綠如毯的土地,公路上奔馳的汽車,街面上繁鬧的商店、攤販、人流……這一切,清水寨都沒有。在最初的日子裡,這些新鮮的東西多少讓浣竹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她得到了不僅清水寨的姑娘沒有,連柳鎮上的姑娘也沒有的衣服,過著柳鎮最上等的生活。一天到晚什麼活兒也不幹,安逸得很,清閒得很,真像養鳥一樣把她養了起來。這一點,黃毛獸也沒有騙她。浣竹努力使自己恢復著對黃毛獸在清水寨時的好感……
然而,她終於辦不到。
她思念年邁的父母,傷心自己被殘害啞巴,她恨他的歹毒、陰險!浣竹一想到他那大自己二十多歲的年紀、水牛一樣粗糙的皮膚和胸毛、無休無止的肉體慾望,就不寒而慄,就噁心,就充滿了痛苦!不論精神還是肉體,她都不勝負荷……
漸漸地,她認識了地龍。知道那個結實年輕的黑臉小伙子是一門親戚。她喜歡他,也喜歡他那麼多書。很多次,她想要一本看,可立刻想到黃毛獸在山神廟時的恐嚇:「你不識字!記住,你一個字都不識!……」她害怕了,躲開了。但還是忍不住遠遠地打量。甚至,腦子裡常出現一種幻想,能嫁給這樣一個年輕人,該多麼幸福啊!……每這麼幻想一次,內心的痛苦便加深一次。她並不後悔從大山裡來到平原,只可憐自己嫁給一隻惡虎。
她看出地龍和黃毛獸在鬧矛盾。她希望地龍能打敗他!但她又深知黃毛獸心狠手毒,也看出街上人並不歡迎地龍。地龍打敗他並不容易。她只能在心裡為他禱告!……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浣竹越來越憎惡黃毛獸。她渴望能擺脫他。然而,誰又能幫自己呢?稍微露出一點口風,不僅會招來殺身之禍,也會連累了父母,連累了別人!
後來,浣竹認識了民政助理老裴。他常來家和黃毛獸喝酒。她不明白,一個鄉政府幹部為什麼會和黃毛獸交上朋友?但她又看出來,老裴是個好人,和藹,善良。據說,他管結婚、離婚。是否發現了自己的不幸,在暗中察訪呢?浣竹以她特有的謹慎一直在觀察他。日子越久,她越相信他是好人。每次來家,總衝她和藹地笑,笑得令人感到親切,似乎還充滿了同情。特別當黃毛獸不在的時候,他的眼神裡總流露出憐惜來。浣竹越發相信自己天真的猜想。她心裡激動起來!……對呀,這種事只有依靠政府,政府會有力量的!還能靠誰呢?
浣竹在小心地等待時機。終於有一天,趁黃毛獸不在家時,翻出一小片紙頭,用竹棒蘸著黑顏料,寫上自己的家鄉住址,然後藏在貼身衣服裡,準備隨時交出去。
她提心吊膽地等了一個多月。老裴終於又來喝酒了!浣竹激動得渾身發抖,忙著送茶、炒菜。但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機會。最後,眼睜睜地看著老裴走了。浣竹失望極了,眼淚差點掉出來。不由自主地追出屋門外。看老裴搖搖晃晃,她忽然靈機一動,追上去,在院子裡扶了他一把,趁機把紙條兒往他口袋裡一塞。又掩飾地幫他拉開大門的閂。
她成功了。
但也失敗了!
浣竹的試探沒有任何結果。她相信老裴肯定看到了那張紙條。後來老裴再來喝酒時,她從他尷尬而歉意的目光裡看了出來!老裴再不衝她和藹而親切地笑了。有的只是不安的神色。他一碰上她的目光便躲開。他也很少再來她家喝酒了。他在躲著她!
浣竹在交出紙條的那些日子裡,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著老裴的到來。激動、興奮、惶恐、驚慌……她說不清有多少種情緒在折磨自己。但總有一點希望在前頭。那些天,她沒有哭過,只膽膽戰戰地察言觀色,小心地侍奉黃毛獸。黃毛獸就是大白天要和她睡覺,她也不拒絕。她只在心裡想,這一切都快到頭了。
但現在,她徹底失望乃至絕望了!政府都沒有力量救自己,誰還有這個力量呢!黃毛獸簡直像一株盤根錯節的巨樹,沒有誰能扳倒他。他太厲害了!
從此以後,浣竹整日啼哭!……
黃毛獸打她,罵她,想盡辦法折磨她;哄她,勸她,用種種笑臉和物質手段討她歡心;甚至用哀求、悔罪、下跪感化她。但到底沒能讓她安靜下來。他不能理解,一個女人的心為什麼這麼難以征服!他多麼希望浣竹能死心塌地跟自己過一輩子。但他辦不到。
他開始懷疑街上的小伙子在引誘她。尤其那個地龍更讓他疑心。他知道,任何一個年輕小伙子都比他有吸引力。於是,他把家搬到街南來了。他為她經營了一座漂亮的住宅。
可是仍然沒有用!
她幾乎是日夜啼哭。鬧得一天也不得安寧。她留給他的只是一個肉身子,而魂靈早已不屬於他了。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得到她的魂靈!黃毛獸一籌莫展了。有時,他真恨不得殺了她。可他又捨不得。她那張年輕的臉,那光滑柔軟的身子,令他銷魂,令他陶醉,給他帶來了多少快樂,使他的生活得到了充實。但每次在性慾滿足之後,他又覺得躺在他身邊的只是一塊木頭,一具沒有生命、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沒有感情色彩的女屍。她就僵僵地躺在那裡,就像那年餓倒在河灘上的那位姑娘。浣竹還不如她!那時,他割她一刀,她還會呻吟一聲,嚇他一跳,讓他感情上受到些刺激。而浣竹則毫無反應。她總是把眼睛緊緊閉上,任他踐踏。除了生理的滿足,他得不到任何精神上的快樂。
他越來越相信,地龍那小子不僅引誘過浣竹,而且浣竹已經作出回應。她的心已被他佔據了!那年在街上,他給她書看,她那麼興奮。當自己打她的時候,她向他求援,他衝上來要和自己拚命……這關係太微妙了!他在柳林裡為她解開繩子,他在黑暗中摟著她,她動也不動,那麼傷心動情地哭,像小貓一樣溫順。她躺在我懷裡時,何曾這樣過?——肯定,他們心中都有了對方,說不定勾搭上啦!不然,浣竹為什麼越來越不馴服了呢?她剛來柳鎮的頭一年,並沒有像後來這樣心神不寧呀!……
三十二無題
這兩天,黃毛獸心裡舒服多了。
早飯後,林平來叫他,請他到鄉政府去一趟。「中!」他一點兒也不慌。他知道會叫他。他把地龍的書鋪子毀了,可是毀得不露痕跡!你們能抓到什麼呢?什麼把柄也沒有。唯一的證據是那件燒燬的爛褂子,這兩天一直在院子裡扔著。可那又說明什麼呢?說明老黃是救火者,嘿嘿!他踢了踢那件爛褂子,裝憨賣傻地問林平:
「要不要把它也帶上?」一邊剔牙。
「我們知道你救過火。不用。」
他跟林平去了。心裡想來想去,再無什麼漏洞。那天從書鋪子回來,剛走到院門前,忽聽有人叫他。他一扭臉,見孔二憨子在樹林裡探頭探腦。黃毛獸一驚,看左右無人,忙跑進林子,低聲訓斥:「你咋還沒跑哇!」二憨說:「跑啦!我不是跑到這兒來了嗎?」嗨!黃毛獸拉住他往柳林深處走去:「我是說你要離開柳鎮!跑得越遠越好!」「我沒地方跑啊!」孔二憨為難了。黃毛獸想了想:「這樣吧!——南京、上海你去過沒有?」「沒!」「對!就往那兒跑。
那是大城市,有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妓院——就是窯子!裡頭有女人,兩毛錢睡一夜,好不好?」孔二憨很容易就被騙住了,眼裡閃著興奮:「那敢情好!」「你就去那些大城市轉一圈,過幾個月再回來,就屁事兒沒有了,你還玩個痛快!回來再娶花妮不晚!」孔二憨同意了。黃毛獸為了讓他走得高興,又回家拿了一百塊錢送他:「做路費。別亂花!別讓人偷去了!」「知道!」孔二憨把錢藏好,忽然想到要離開家,有點兒戀戀不捨。黃毛獸看他愣神,一跺腳嚇唬說:「還不快跑!待會兒來人要抓你的!」孔二憨往自己家那兒望了一眼,轉身跑了。剛跑兩步,又轉回來,帶著哭腔:「老黃叔,花妮的事……你可要給我做主!……還有,那十幾個廁所……你給照看著……別讓人偷了糞去!……」黃毛獸哭笑不得,說:「知道!快跑吧!」孔二憨一直往柳林深處跑去了。
一切都安排得這麼妥帖。黃毛獸還慌什麼呢?一路上,他不停地和人打招呼,開玩笑:「三爺!你吃飯啦?……大熊包!咋蔫不拉嘰的,像個洩精的屌!哈哈哈!……」
林平把他領進鄉團委辦公室,搬把椅子讓他坐下,又泡一杯水遞過去。黃毛獸呷了一口:「喲!這茶像黃山毛尖……」沒人理他。屋裡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小青年。一個是小伙子,一個是姑娘,姑娘臉有點黑,可是黑得柔和,高個頭,很豐滿。隔著夏衫,能看得見乳罩的輪廓和兩點突起的乳頭。黃毛獸瞇著眼直盯那兒。他的眼也有洩慾功能。那姑娘厭惡地扭轉臉。黃毛獸猥褻地笑了。小雛!
「老黃!」林平坐在桌前,突然叫了一聲。
黃毛獸一愣神:「嗯——?」
「老黃,想問你一件事呢!」
「問唄!」黃毛獸很坦然。
「你的妻子啞巴是哪裡人?」
「!!……」黃毛獸吃驚地抬起頭。他斷沒想到會問這件事!他張張嘴,「你……問這幹什麼!」
「當初你們結婚時,法律手續不健全。啞巴來路不明。而且那時候年齡不夠。到底是怎麼回事,請你談一談。」
黃毛獸一翻眼:「這事不歸你管呀!老裴呢?老裴知道!」
林平嚴厲起來:「你別蒙人!老裴說過,他不知道!啞巴屬於青年,為保護青年人婚姻自由,鄉團委有權調查這件事!」
「我們是自由呀!」黃毛獸又來了理,「她願意,我願意,還不自由嗎?」
「她真的願意嗎?」
「真……真的!不願意能跟我過這麼多年?笑話!」
「既然願意,啞巴為什麼整日啼哭?你為什麼總是打她!」
「這是兩口子的事!你少管閒事!」黃毛獸突然強硬起來。
「這是侵犯人權!我有權——任何人都有權管!」林平更為強硬,「這事先放下。你還是說說啞巴是哪裡人?」
黃毛獸開始緊張了。他想胡謅一個地方:「湖南……」可是轉念一想,不行。有地方就能調查清楚。於是搖搖頭,「我……撿來的!」
林平和另兩個年輕人都笑起來:「哈哈哈!……嘻嘻嘻!……」黃毛獸被他笑出一頭汗來。他忽然發現自己這麼笨!
林平笑夠了,看著他說:「你倒挺會撿哪!清水寨的姑娘啥時丟的?丟在哪兒?」
黃毛獸一聽「清水寨」三個字,立刻像觸了電,一張闊大的臉變成死灰色……天哪!他們怎麼知道清水寨這地方的?!……他蒙了,不知如何應答。
林平看著他的臉色變化,嘲諷道:「你別慌。在這兒想一想,想准了再說!」給兩個小青年丟個眼色,一個人出去了。
林平出了鄉政府大院,往南打量,遠遠看見胖墩領著啞巴來了。這是林平事先安排好的。他剛把黃毛獸叫出門,胖墩就進去叫啞巴。在家時,胖墩已簡單把意思向她說了。當時,浣竹半信半疑,十分害怕。怕弄不好反被黃毛獸害了。但她又多麼希望政府能幫自己啊!在胖墩一再動員下,啞巴跟來了。街上人都感到驚奇。黃毛獸前腳被叫走,怎麼啞巴也被叫來了呢?他們都好久沒有看到過啞巴了。
林平把啞巴一直領進屋。可啞巴一看到黃毛獸在這裡,嚇得「啊」一聲,就要逃跑。被林平伸手抓住,安慰她說:「你別怕!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地方的人?政府會為你做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