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青磚牆顯出一道道整齊的石灰線。牆上爬滿了葫蘆秧、絲瓜秧。帶走廊的三間瓦屋前,是幾架葡萄。院子中心,圈了一個小巧的花園。裡頭有很多花:薔薇、迎春、月季、牡丹、剪紅羅、千叢榴、夜落金錢。花圃最中心,有一簇濃密的斑竹。黃毛獸是個能人。
這一切,都是為她做的。啞巴知道。
自從一年前搬到這個院庭之後,她就再也沒到街裡去過。黃毛獸不准她去。她也不想再去。她怕街上的繁鬧擾亂了自己的心。她怕看見地龍。她怕挨打。
其實,只要她不哭,黃毛獸就絕不會打她。平日,他總是用一種喜愛、討好的眼光看著她。他們之間從沒有語言的交流。小院裡永遠是靜悄悄的。連那條豺狗也不發出任何聲音。它總是臥在一個角落裡,陰陰地看住啞吧。只有畫眉叫。它一叫。啞巴就流淚。她愛那只畫眉。畫眉是臨離開清水寨時,父親送給她的。可畫眉瞎了。它看不見她,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了。她知道它的痛苦。可畫眉知道小主人的痛苦嗎?她肚裡有多少話要說!可她啞了。她本來並不啞的。那都是因為他,因為他的殘害!每想到此,她便會潸然淚下。她心中有盛不下的苦痛!
那一年,黃毛獸落腳到一個叫清水寨的地方。他說被人迫害,逃難到此。當然,他沒說自己的真實地址。山裡人義氣,收留了他。大家都叫他老黃。黃毛獸很會討山裡人喜歡。不僅能說會道,而且多才多藝。誰家有事都去幫忙。鐵工、木工、瓦工、錫工,什麼都會。清水寨在一個偏僻的山坳裡,和外界交通只有一條蜿蜒山道。運送東西靠馬幫。他會打馬掌,常義務效力。掙了錢就買酒給大家吃。黃毛獸豪飲,很對山裡人脾氣。一個清水寨百十戶人家,他家家都摸得透熟。
有一年,清水寨和十幾里外的一個寨子發生糾紛,約期械鬥。兩個寨子歷史上就有冤仇。鬥過多次,都是勢均力敵。這一次,黃毛獸幫清水寨謀劃,一路繞到側面山上埋伏,他自己親率幾十個壯實的後生從正面迎擊。那幾日,黃毛獸的心緒極壞。他回想自己三十多年無人憐愛的孤兒生活,如今又離鄉背井,躲到這大山裡沒有歸期,驀然生出一種人生的幻滅感。天地宇宙,乃至周圍黑黝黝的大山,都讓他感到壓抑,讓他惱火。但他無處發洩。可巧碰上清水寨這場械鬥,他突然亢奮起來!他找到了發洩的對象!
兩個寨子械鬥,很有規矩。不用火槍,只用棍棒大刀之類。黃毛獸乃一巨人,體魄雄健,又會幾手拳腳。當時,他才三十多歲,正是有力氣的時候。他要參戰,清水寨的人便極感動,也信任他,就叫他帶了一路人馬。兩下交手之後,上百人混戰在一起。黃毛獸掄一條對把粗的棗木棍,左右揮舞,以一當十。清水寨的後生精神大振,殺聲陣陣,如一群猛虎。對方漸漸招架不住。忽然右邊山上又衝下一群清水寨的伏兵,兩路夾擊,對方大敗。從此多年不敢和清水寨交手。
這次械鬥之後,黃毛獸成了清水寨的座上客。他成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家家請他吃飯喝酒。但狂歡過後,他又每每淒然。常常深夜獨坐,不能入睡。孤身一人,浪跡天涯,何時是了?有心在清水寨娶個女人,又怕從此紮下根,回不了故土。在外久了,不知怎的,中原家鄉的柳鎮老在夢中出現。儘管那裡並沒有給他留下多少美好的記憶,但那裡畢竟是家鄉。從曾祖父開始,黃家一門已在柳鎮定居四代了。如果一時為了歡樂,和寨子裡哪個女人調情,是要冒生命危險的。男女不軌,在清水寨像觸犯天條一樣,被視為大忌。他不願冒這個風險。數年相處,他深知山裡人有豪爽的一面。也有狹隘多疑的一面,稍不留心,即會招來殺身之禍。和蠻野的山裡人相處,如伴虎一樣,須得處處留神。
山裡人把他奉為神。但他寧願做個人。
黃毛獸終於決定回故土了。當他公佈了這一打算時,清水寨的人苦苦挽留。但黃毛獸去意已決,執意要走。正在這當口,一件意外的事,使黃毛獸大喜過望。
清水寨有一對老夫妻。老頭近七十歲,已是風燭殘年。妻子才五十多歲。膝前只有一個女兒叫浣竹,剛滿十七歲。老頭早年在白崇禧手下當過兵,識得一些字,也是清水寨文化最高的人。女兒浣竹是清水寨的一顆明珠,不僅長得秀氣、水靈,而且天資聰穎。凡是父親認得的字,她都認得。她渴望讀書,多認一些字。但清水寨沒有學校。父親識字有限,無法滿足她的渴求。老兵常引為憾事。他年輕時是見過大世面的,又在槍林彈雨中鑽過十幾年,因此對於山裡人的格殺械鬥十分厭惡,從來就不參與。他對清水寨的閉塞和愚昧,同樣覺得不能容忍。但祖先在此,又不想離開。只覺得像女兒這樣天資聰明的孩子,也讓她一輩子守在山裡,實在太可惜了。如果有機會送到外頭的大世界裡去,一定會比在清水寨幸福。
黃毛獸和這一家很熟。剛到清水寨時,浣竹才只有六歲多,活潑伶俐,十分可愛。黃毛獸常逗她玩,有時就背在背上,到處轉游。閒時也教她識字。浣竹的父親很樂意和他交往。因為他來自山外,有見識。那次械鬥之後,使清水寨贏得了多年的安寧。老兵更佩服他。兩下交誼日深。一天,老兵拿出一本珍藏很好的書。書用紅木匣子盛著,外用紅綢包裹。是當年當兵時在一個大官僚地主家得到的。他們那個連奉命去抄家。他闖進臥室,從枕頭下翻出這部書。他不大看得懂,卻猜出是一部好書。後來就一直珍藏著,還專門做了個匣子。老兵把匣子端出來,爽朗地說:「這裡有一部書,我看不懂。留著無用,就送你啦!」黃毛獸打開一看,大吃一驚,是一本手抄的《金瓶梅詞話》!他早就聽說過這部書,卻無緣見到,沒想在這深山裡卻得到了!但他當時並未流露太多的高興,怕老兵後悔,就騙他說:「這是一部一般的言情書,並無多大價值。既然老哥留著無用,我就收下啦!……」老兵當時還挺喪氣:「唉!我還以為是什麼寶貝書哩?早知這樣,我早就把它扔了!」黃毛獸拿回住處,簡直如獲至寶,一氣讀完,更是愛不釋手。
從此,他就更常去老兵家做客。去時,常帶上酒。老兵愛喝酒。浣竹一年年長成漂亮的少女。好害羞,看人總是膽怯怯的,長睫毛忽閃忽閃。黃毛獸偏愛逗她,常常引得全家人大笑。他有說不完的山外故事。浣竹一聽就著迷。其實,不要編什麼故事,就把平原地的生活,稠密的村莊,開闊的田野,城鎮的建築、街道、商店等等,描述一番,就夠吸引人了!在浣竹的腦海裡,大山外的世界簡直是天國的神話。十幾歲的少女,正是富於幻想的時候。有一次,她玩兒似的說:「大叔,你啥時帶我去大世界看看,好嗎?」黃毛獸一愣,大笑起來:「就怕你爹媽不同意啊!」老兵也大笑了:「哈哈哈!……同意同意。長大了,就讓你老黃叔帶你出去,到平原地尋個婆家。 我和你娘都跟去享福!哈哈哈哈!……」浣竹卻羞紅了臉,轉身跑了。但從此,在浣竹的心裡,卻種下了一顆不安分的種子。老兵也真的萌動了托老黃把女兒帶出去的念頭。自己一生,一了百了。孩子還早呢,幹嗎讓她悶在這山窩窩裡!
他開始私下和浣竹的娘商量。浣竹娘卻說:「你瘋啦?」老兵雖極疼愛女兒,卻是另一種疼法。沒有那麼多兒女情長。他勸老伴:「你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讓女兒守到咱死,又能怎麼樣?可孩子耽誤了!外頭的世界大哩!」老伴雖聽他說得在理,可心裡捨不得。這事,就老是提起,也老是擱置著。
現在,老黃真的要離開清水寨了,老兵斷然下了決心!他把黃毛獸請到家中,鄭重其事地說了委託之意。黃毛獸先是一怔,隨即笑問:「老哥這話當真?」「當真!」黃毛獸在這一瞬間,腦子裡轉了一百個彎,忽然拍著胸脯說:「老哥放心!把浣竹交給我,出不了差錯!我妻子可賢慧哩——我先供浣竹上學,起碼初中畢業。尋個工作不成問題!」天知道他哪來的妻子!可這一席話卻讓老兵徹底放下心來。他大碗斟上酒,兩人碰個響,一飲而盡!
浣竹頭晚就聽父親說了這事,又高興,又難過。但更多的還是高興。這時,她躲在布簾後聽到了,激動得直流淚。浣竹娘在一旁哭哭啼啼。老兵火了,一揚手摔了酒碗:「女人之見!要是捨不得,你隨浣竹去!我自己留下!」浣竹娘哭得更歡了。她捨不得女兒,又不能拋下年邁的丈夫。
黃毛獸忙從中調停,最後總算達成妥協。老兵寒著臉說:「過幾年,等我死了,讓浣竹接你去同住!」浣竹娘哽哽咽咽,只好如此了。她知道老兵的脾氣,凡他定了的事,誰也更改不得。老兵說完這句話,神情卻又慘然。
清水寨的人苦留不住,又聽說老黃還帶浣竹走,雖感意外,卻不好說什麼。老兵的事向來不容外人插手。大伙送了黃毛獸一些山貨和一匹白馬。黃毛獸謝收了。
這天一大早,黃毛獸讓浣竹騎上馬,自己牽著,出了清水寨。一寨男女都來送行。浣竹娘獨自呆在家裡哭。老兵趕來送行,淚水千行,把自己心愛的畫眉遞給女兒:「做個伴吧!」向黃毛獸拱拱手,一句話沒說就走了。他怕自己會後悔。全寨人都哭了。黃毛獸不敢久停,沖大家拱拱手,拉馬就走。浣竹已哭倒在馬背上。
兩人在大山中一連行了兩日,曉行夜宿,倒還無事。黃毛獸幾次要動浣竹的念頭。可浣竹那天真、信賴的目光,卻一次次讓他驚慌失措。他有些不忍下手。第三天傍晚,下起雨來。他們在一座破舊的山神廟裡住宿。山神廟裡佈滿了蜘蛛網。一面已經塌落。黃毛獸折一把荊條打掃乾淨了,又在廟角找到一堆乾草。想是有人在此住過。他把乾草鋪開,鋪上幾張獸皮,點上一根蠟燭。忽見浣竹正在廟角替換淋濕的衣服,燭光下半身裸著白。黃毛獸再也按捺不住壓抑了多年的騰騰慾火,衝上去把浣竹抱過來,按在草鋪上。浣竹嚇得大哭大叫,雖死命反抗,終於還是被他強姦了。浣竹痛不欲生,哭著鬧著要回。黃毛獸一旦第一次得手,就不再有一點點羞愧之心。他拔出刀子威嚇道:「在這深山裡,你哭也無用!不跟我走,就先殺了你!再回清水寨殺你父母!」
山神廟外雨下大了。霹雷閃電一個接一個,滿山都是火光,滿山都是駭人的水聲。一道閃電劃過,黃毛獸赤身裸體,像一條巨大的怪獸,面目猙獰。他手裡握著一把牛耳尖刀,直直地對住她。浣竹尖叫一聲,嚇得昏迷過去。黃毛獸丟下刀,又撲到她身上……
第二天,依然大雨如注,不能行走。浣竹披頭散髮,神情呆滯。昨天還是那麼天真活潑的少女,今天已變得憨傻了一般。她害怕黃毛獸的刀子,真怕他殺了自己。她才活了十七歲呀,滿腦子都是美好的幻想,哪裡想到過死呢?她還怕黃毛獸真的去清水寨殺害父母。她的腦子裡木木的,像做了一場噩夢。難道山裡人注定命苦嗎?!……
黃毛獸威脅一陣,哄勸一陣,對浣竹說了實話:「我沒有妻子。你要願意嫁給我,我會一輩子叫你享福!」
浣竹痛哭不止,完全失了主張。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山裡少女,太缺少人生的經驗了。半下午時,浣竹頭疼欲裂,發起高燒來。秀氣的瓜子臉燒得緋紅。黃毛獸隨身帶著草藥和銀針,這是山裡人出遠門必備的物品。他忙了一陣,為浣竹煎好藥,服侍她喝下去。當他又摸到銀針時,心裡怦然一動!……他的手哆嗦得那麼厲害,一個凶險的念頭產生了!……
浣竹喝下藥水,躺在草鋪上。因為仍在發燒,二目微閉,雙頰泛紅,小巧而豐滿的乳房一起一伏,更顯得楚楚動人。黃毛獸瞇眼打量著,神魂飄蕩。那貪婪的目光,像盜墓人突然發現一件稀世之寶,下決心要永遠佔有,又不得不毀掉一樣。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他的心在抽搐。他捨不得,又不得不如此!否則就會失去她……
黃毛獸猶豫了足有個把時辰,終於還是下了決心。他獨自跑到山神廟外,在雨中站立著,向清水寨方向禱告:「老兵哥!別怪我狠心……我會讓浣竹生活得最安逸!……」禱告完返回山神廟,他的心不再抽搐了。浣竹已經睡著,臉上沁出汗珠來,更顯得嬌嫩可愛。他把浣竹喊醒,扶她坐好,說要配合藥草,再扎幾針。浣竹渾身癱軟,四兩力氣也沒有了,昏昏沉沉由他擺佈。黃毛獸的手微微抖著舉起長長的銀針……浣竹像遭到電擊,全身一抖,失去了知覺!……
天明醒來時,雨停了。浣竹的高燒退了。可她一張嘴,啞了!再張嘴想說話,還是沒有聲音!她覺得好像舌頭短了,喉嚨裡像塞著一團棉絮……她急得「嗚哇嗚哇」大哭,用手在嘴裡亂掏,拚命抓撓自己的喉嚨,在地上發瘋地滾來滾去。黃毛獸趕忙把她抱住,又興奮,又害怕,心裡狂跳不止。他成功了!他的野醫術幫了他!可他卻安慰浣竹說:「你別……急!興許是高燒引起的,把嗓子燒壞了,慢慢兒就會……好的。」浣竹已癱在他懷裡,昏了過去。她被這意外的打擊弄得絕望了。
黃毛獸把她輕輕放到草鋪上,舒了一口氣,一下坐到地上。他摸摸額,一頭冷汗涼森森的。他抽起煙來,細細享受著成功的喜悅。他要帶走她,像帶走一個不會說話的玩具。她再也不會說出自己的家鄉住址,連被騙的經過也無法說出來。一切都將密封在她的喉嚨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