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他沒有離開縣城。那時,我的學員早在我被拘留期間就已經解散回家了。我出來後,不斷有人來看望我。林平天天在這裡陪我。陪我聊天,勸我重新振作起來。我們仍然接吻、擁抱,但不再像第一次那麼熱烈了。到了最後,只成了象徵性的。他的理智叫我惱火,也叫我佩服。他似乎早就料到我會後悔的。果然,我後悔了。也後怕了!如果由著我胡來,一切都將無法挽回。說心裡話,我並不那麼看重女人的貞操。我覺得那是很可笑的一種觀念。但我知道你會看重!而且,我們即便結了婚,雙方也不會幸福。我們會整天吵嘴。我最終還得離開他。他的理智簡直不可思議!我慣於隨心所欲,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但通過這件事,我很敬佩他。他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是個高尚的人。我沒他那麼高尚。你大概也比不上。你別生氣啊!
「終於,林平走了。帶著苦澀的笑走了。我看得出,他很難過。臨走那天晚上,他來告別,頹喪地說:『這幾天,我只是扮演了一個可憐的陪戀角色。但我已經很滿足了。而且,作為朋友和同學,我畢竟在這些天填補了你精神上的空虛,使你恢復了正常的神志。……只是,我有個想法,請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地龍,任何時候都不要告訴他。那樣……也許會導致你們之間一場真正的悲劇!』當時,我真是感到內疚。我覺得我玩弄了他的感情。我撲過去,想再吻他一次。他卻把我推開了,苦笑著說:『貓貓,是想安慰我嗎?……不必要了。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但從現在起,我宣佈……結束……對你的追求!』然後,他慢慢離開了這個房間。在他轉過臉的時候,我看到他眼裡噙著淚水……
「這件事已過去半年了。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當告訴你!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我只希望,你能原諒我,能理解我當時的心境。更不要對林平抱有什麼不好的想法……」
當時,地龍的心在猛烈跳動。但他沒說什麼,只在黑暗中拍拍她的頭:「睡吧!……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貓貓得到肯定的答覆,像卸下一個包袱,長舒一口氣,靠在地龍的臂彎裡,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平靜地睡著了。那一刻,她又表現得如此純淨,天真。地龍不能不原諒她。
汽車在中途小站上停了兩分鐘,下去一個乘客,又上來三個人。汽車又在雨霧中奔跑起來。地龍的心裡仍是亂糟糟的。說實在的,就是現在,地龍仍能理解她當時的苦悶和空虛的心境。他願意原諒她。怪誰呢?幾年來,無論從哪方面說,都不曾給貓貓一絲一毫的援助,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去苛求她呢?但在感情上,地龍仍覺得彆扭!覺得噁心。那是一種從內心深處泛出來的不快!雖然,他自己也曾和花妮擁抱過、接吻過,但那是花妮!而貓貓是屬於他的。他的貓貓被人擁抱了,吻過了,他便覺得受到了侮辱!而且,他更為不放心的是,憑貓貓的性格,保不定哪一天心血來潮,還會和另外的男人擁抱接吻。她是一匹無韁的野馬,不定哪一天就會撒蹄奔去。貓貓的內心永遠是自由的!
不知不覺,他在心裡拿貓貓和花妮、和啞巴相比較。他覺得在易於掌握這一點上,貓貓誰也不如。花妮雖說也潑辣,也調皮,但她心裡沒那麼彎彎曲曲。她那點野味還帶著點兒泥土的芬芳,非常本色。啞巴就更不用說了。不需瞭解她的內心,僅憑她那副柔弱、憂傷的面容,就可以斷定,那是個溫順得像羔羊一樣的女子。地龍似乎更喜歡她們。討這樣的女子做妻子,可以一百個放心。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無可挽回。而且,你能後悔嗎?這不僅因為欠著她巨大的債務,巨大的情愛,而且因為自己仍從心裡愛著她!地龍忽然發現自己在重演葉公好龍的故事。當貓貓平面地、靜止地站在面前的時候,自己由衷地喜愛她;當她將自己全部袒露,以真實、立體的面目重新出現眼前時,自己卻又驚慌失措了!……
汽車一路微微搖晃,地龍漸漸睡著了。他夢見貓貓在大街上指著鼻子罵他:「鄉巴佬!——負心賊!……」忽然貓貓又哈哈大笑起來:「快來瞧啊——!這黑小子屁股上有半截子尾巴!……哈哈哈哈!……哈哈!……你以為我會跟一隻猴子生活一輩子呀?哈哈哈!……」一街人都圍住他看,圍住他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瞧他的尾巴!……」
地龍驚窘得猛跳起來,撲到前頭的座位上。
汽車猛地急剎車。一條狗慢悠悠地跑走了。地龍模糊看到,好像是黃毛獸的那條豺狗!
柳鎮到了。
二十八孔二憨子
幾個乘客爭著往車下跳。地龍倒不忙。他還沒從夢中完全醒過來。就扶住把手往外看,忽見林平正站在路旁向他招手:「地龍——!」
地龍激靈站起來,難道出了什麼事?他急忙跳下車。林平正好接著,拉住他就走。
「是不是書鋪子出事啦?」地龍腦袋裡轟了一下。
林平看了看周圍下車的乘客,說:「跟我來。別急!」拉住他就往北拐進一條巷口。這條巷口直通鄉政府。
地龍心裡直跳,越發迷惑。茫然走出幾步,又一下子掙脫:「不行!我得去書鋪子!」林平一把沒有抓住,他飛也似的跑了。……書鋪子,我的書鋪子!肯定出了大事!!……
昨天一大早,地龍冒雨進城後,花妮就開始營業了。她有點緊張。這幾天氣氛不對,人家把這麼大書鋪子托付自己,千萬別出差錯。
還好,這天雖逢集日,因為下著雨,鄉下來的人並不多。街面上打傘、穿雨衣走來走去的,多是鎮上居民。小商販把攤子挪到街兩旁的廊簷下,照常叫賣東西。只有江老太打一把大黃油傘,堅持當街擺攤。她幾乎是在攔截顧客:「老三,來!今兒瓜子特別酥!買一包吧?……大熊包!你他娘的扭臉幹啥?我拉你買瓜子啦!……呃!二侄子,你買幾包?一包?——去你娘的!我當家,買三包!……」
這樣的天氣,對街上人來說,無關緊要。一些無事幹的人便聚在大柳樹底下閒聊。二錘夫婦的茶館前,搭一個油布雨棚,底下能坐二三十人。在此落座的,多是些老漢,也有幾個抱孩子的中年男人和小青年。大家談古論今,想起什麼說什麼,並無一定的話題。
忽然,孔二憨子一頭撞進來,頭上披一塊炫紅包袱皮。一看有這麼多人,沒頭沒腦就唱:
臘月數暑是秋天,
漢劉邦把守虎牢關。
昭君娘娘逃荒走,
懷抱太子小秦山。
張巧深山去剪徑,
一槍刺死潘金蓮!
……
孔二憨唱的是《十八扯》。黃毛獸以往常唱。他慢慢兒就學會了。一群人都被他逗樂了,亂嚷嚷:「二憨!你狗日的啥時認老黃做師傅的?」「再唱下去!正沒事兒干呢……」「別打岔!……」
孔二憨讓眾人一嚷,忘了!顛來倒去就重複一句:「一槍刺死潘金蓮!一槍刺死……潘金蓮!……潘金蓮!……潘金蓮……」
眾人看他急得抓耳撓腮,哄地笑開了:「二憨想媳婦了吧!被潘金蓮迷上嘍!」「哈哈哈哈!……」
孔二憨紅頭漲臉:「別拿老子開心!你們當我娶不上媳婦哇?嘿!」
「啥時候娶?咱吃杯喜酒!」有人高聲打諢。
孔二憨忽然神秘地笑了,壓低了嗓門說:「快啦——!」
那憨傻而又得意的樣子,使大家也疑惑起來。街上人都知道孔二憨子是個媳婦迷。這傢伙雖然頭腦簡單,卻四肢發達。有時憋急了,就借收拾糞便的機會,冷不丁闖進女廁所。嚇得那裡頭的女人又叫又罵。他也不惱,看一眼轉頭再出來,摀住嘴「呼嚕呼嚕」笑。可這畢竟是望梅止渴,反惹得慾火更旺。常在逢集逢會時,在女人堆裡擠。有一次伸手捏住一個鄉下小媳婦的奶子,被一群趕集的鄉下人揍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虧得街上人聞訊趕來,才把他救出去:「他憨——你們也憨?!咋和憨子一般見識!」街上人總有理。打那以後,孔二憨也就最恨鄉下人。每次街上人和鄉下人打架,他都一馬當先。
這時,又有人逗他:「二憨,是個鄉下婆娘吧?」二憨雖傻,可他手頭有錢,又是鎮上人,娶個鄉下女人不是沒有可能。
誰知,孔二憨子卻大大咧咧地回道:「什麼鄉下婆娘?我還看不上眼哩!實話告訴你們,就是咱鎮上的姑娘!黃花閨女!」
「唔?!……」一群人都吃驚了。看他那樣子,好像真有這麼回事,紛紛問:「誰家的?」「是誰?」……
「嘿嘿!……」孔二憨忽見黃毛獸從北街走來,急忙收口,支吾說,「不能……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昨天上午,孔二憨正在柳林裡轉著打鳥,手裡提一把彈弓,肩上搭一串麻雀。突然看見黃毛獸提著畫眉籠子,從一棵樹後閃出來。便扭頭要溜。他還記著那天晚上喊黃毛獸說書,被他臭罵了一頓的事,怕他會揍自己。就緊走幾步,想藏到一棵樹後。黃毛獸早看見他了。也不吭聲。待他藏好了,突然大喝一聲:「二憨子!出來!」孔二憨拔腿就跑,剛跑了幾步,突然間,黃毛獸那條豺狗斜刺裡躥過來,攔住他的去路,伸長舌頭望著他。孔二憨子嚇得「娘哇」一聲坐到地上,渾身直抖,趕緊把肩上的麻雀扔過去。豺狗嗅了嗅,便吃起來。但仍拿眼斜著他,逼住不讓他動。
黃毛獸看他那副草雞樣,開心地笑了:「哈哈哈!……」慢慢踱過來,一把將他扯起:「二憨!……給你說個媳婦,要不要?」
孔二憨正做舉手投降狀,一聽這話,慢慢扭轉頭,眨巴眨巴眼:「大大大叔!……你不是要揍……我?」
「憨熊!我揍你幹啥?我能捨得?我思謀多少天啦,想給說個媳婦哩!——咋?不要?不要就算啦!」一下子又將他扔在地上。
孔二憨一骨碌爬起:「要要!……咋不要哩?大叔,我有錢!……是哪個村裡的?」
黃毛獸故意沉吟半晌,孔二憨眼巴巴地望住他。
「就是咱鎮上的姑娘。包你滿意!只不過……這會兒還不能告訴你。那姑娘好是好,就是眼看被一個鄉下小子勾了去。待我從他手裡奪回來,就介紹給你。但有一條,用得著你時,你可要出一把力!我都是為你著想——看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大叔不關心你,誰關心你?」說著,又親切地拍拍他的肩。
黃毛獸一席話,差點感動得孔二憨掉下淚來。街面上人都拿自己耍,誰像老黃叔這麼認真談過自己的婚事?他往下一出溜,就要下跪:「大叔,那鄉下小子是誰?我去砸斷他的腿!」
黃毛獸一把拉住他,狡猾地笑了:「好!有種!別急,有用著你的時候。不過,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然,打草驚蛇,媳婦就弄丟了!懂嗎?」
「懂懂!大叔,我懂!」
孔二憨竭力做出一副明白人的樣子。
「好,你去吧。還有,這幾天常在丁字街口等著。不定哪一會兒,我就會叫你的!」
這兩天,孔二憨精神抖擻,一天到晚在丁字街口轉游。那勁頭彷彿一名緝私警察。剛才被話頭趕著,剛要賣弄內心的喜悅,突然見黃毛獸走來,趕緊打住了話頭。他想起要保密的囑咐來。
黃毛獸剛喝了二兩酒從酒館出來,卻沒有醉。他像個丈二金剛。在街上過一趟如碾過一輛坦克那麼顯眼。在經過江老太的瓜子攤時,從腰裡摸出十塊錢一張票一丟,伸手拿了幾包瓜子,笑嘻嘻地說:「江嫂,甭找錢!先存你這兒。我還要吃瓜子的——哎!你咋還在這裡淋雨?過會兒要濕了。」
江老太收起錢,也笑道:「大兄弟,不礙事。我有傘呢。雨也不大。」
「呃?何必!」他朝南邊十幾步遠的書鋪子一努嘴,「那裡不有走廊嗎?避避雨嘛!地盤又不是他的——怎麼,你怕他?」他指的是地龍。其實,黃毛獸一大早進街碰見老裴,搭話間已知地龍進城去了。心中暗喜。趁他不在,正好做點手腳。這會兒,他是故意給江老太煽火。
「嚇!老娘怕過誰?你看著,我這就挪過去!」江老太說著,就動手推小車。
「要不要我幫忙?」
「不要!」
黃毛獸打個轉身,信步走進茶館前頭的雨篷底下,一片人都招呼他:「老黃,你來得正好!差你不熱鬧呢。」
黃毛獸剛坐下,二錘便端上來一碗茶,笑說:「老黃,這幾日咋不來說書哩?大伙都盼你呢!」於是眾人也就起哄。
黃毛獸把手中幾包瓜子扔給大家,二郎腿一盤,笑嘻嘻地說:「好好好!大伙是聽說呢還是聽唱?」
「隨你!」眾人嗑著瓜子,都興奮起來。
黃毛獸左右打量了一下,見孔二憨子在一旁傻笑,正看聖明一樣看著他。便故意大叫一聲:「喲!這不憨侄子也在嗎?我正打算收你為徒!今兒先來個小段,你好好兒聽著。下回再說書,就由你開場,咋樣?」說著,朝眾人眼。大家都笑起來。
孔二憨臉發窘,結結巴巴說:「大大叔,我……哪哪哪行?嘿嘿!……」
黃毛獸一臉正經相:「行!我看你行!大伙也別笑。俺二憨也就是缺幾個心眼,其實不憨!老侄,我說得對不?」
孔二憨受寵若驚,很有點不好意思,摸摸頭:「對——倒是對!嘿嘿嘿!……」
大家又是一片笑聲。黃毛獸最善駕馭這種場面。此謂一石三鳥。皆大歡喜。茶棚底下的氣氛融為一體了。黃毛獸喝一口茶,透過人縫,往西南一看,江老太已挪過去瓜子攤,放下心來。收回目光,嘻嘻笑道:「今天下雨人少,不能開正書,說個小段咋樣?」
「中!」眾人異口同聲。
「這個小段叫《七十二怪》,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