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揚州一別,再見到他,已是十三年以後的事了。那時,他已經走遍中國。回到家鄉時,已經四十歲出頭,瘦瘦的,一臉鬍鬚。獨兩眼炯炯有神。他第一次來看我時,並沒想到真會見到我。他本以為我當初不過說說而已,不一定會真來。可我來了。在揚州分手第二天,我就起身來了。當時,師父看了鄭先生的信,沒說什麼。我沒有瞞她,把自己的事都告訴了師父。她沒有嫌棄我。師父是個善良的人。她向我說了她的身世。她祖籍河北,父親原是個江洋大盜,有一夥人。忽一日事發,被官軍包圍,手下人大都被打死了。父親也受了重傷,躺在死人堆裡,才沒有被抓走。事後,他帶著女兒逃了出來。一路逃到柳鎮。不久,父親傷發而亡。她當時才十七歲,在柳鎮無法立足,又怕官府發覺,才到這河灘上結草為庵,居住下來。
「我到這裡來時,師父已經近七十歲。到鄭先生十三年後來看我時,師父剛過世三年。此後,他便常來。漸漸,我們就很熟了,成了知己朋友。我知他還是孤身一人,就問他,為啥不娶妻室?他總是不答。問得急了,便說:『我一貧如洗,又是個不會做活的人,娶個女人也養不活。不如一個人清淨。』但後來,我便看出來,他是有情於我。其實,我又何嘗不從心裡癡愛他呢?鄭先生人正直。從揚州第一次見到他,我就愛上他了。我到影柳庵來,並不想真心出家。只想避避耳目,想等世人漸漸把我忘了,再回到人間去。師父去世前,曾囑我:『梨花,你不必在這裡苦守一生,遇個中意的人,就走吧!』師父去世後,我沒有走。我在這裡等鄭先生。他是唯一打動過我的人。他說過後會有期。他終有一天會回來的,那真是一種渺茫而讓人心焦的等待!
「但我終於把他盼來了。當他第一次出現在這裡的時候,我幾乎昏過去。光流淚,不知說什麼。我真想撲到他懷裡大哭一場。但他的冷靜遏制了我洶湧的感情。我克制住了。時間一長,等我看出他有情於我時,我又冷靜下來。我覺得我不配他,我會連累他,我會玷污了他。與其成為夫妻,不如這樣保持著聖潔的情感。我們就這樣廝守了一生。苦苦地廝守了一生。都把愛的情感深深埋在心裡,誰也沒有說出來過。說起來,你也許不信,我們來往幾十年,竟沒有過一次肉體接觸。互相偶爾碰一下手,也急忙抽開。我們都怕那道神聖的防線會崩塌,會玷污了純潔的友情。」
老尼姑一直淚水不斷。說到這裡,又長長地歎一口氣:「唉——可這畢竟是很苦的喲!當初,我信奉鳳鳴中學的座右銘:不能上天堂,就去下地獄。可我回想一生,卻越來越醒悟到:人,只應在人間!
「不錯,人間有酸澀,有煩惱。可也有甘甜,有樂趣。就說你吧,這幾年為他人、為社會做了許多事,反受委屈,這是煩惱。但終會被人理解。即使不理解又怎樣?問心無愧!無愧而不求報答,心中便會寧靜,便會感到幸福。幸福不應是別人眼中的事。像我,生活倒也平靜。但這種平靜又有什麼意思?拋卻七情六慾,一個人獨處世外,白披了一張人皮,和草木何異?
「佛經上說,人人都有成佛的本性。凡能『自覺』、『覺他』、『覺行圓滿』者皆為佛。我想,理解佛經不必拘泥。佛經講的是生死輪迴,天堂、地獄、人間,說得玄而又玄。其實,也就是對人生世相的一種解釋。人生的道理太多了,大凡能悟出其一者,就可立地成佛。可惜,我悟出這點道理,已經太晚了。到如今,只落得自誤草庵河湄,消磨殘年。就像你說我的那樣,自怨自艾,自思自憐,淒淒慘慘慼慼!……」
貓貓除了伴她流淚,一直很少插話。她覺得有一種沉重的東西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在晚飯前向老尼姑訴說了自己的煩惱,可現在和老尼姑相比,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了!
二十四黃毛獸其人
廟會過後,一連下了七天連陰雨。四官鄉的百姓著了忙。天天抬頭看天,天天罵老天爺。麥子臨近成熟,正需要太陽暴曬。這下可苦了!大片大片的麥子撲倒在地上。許多莊稼人等不得雨停,便帶上妻子兒女下田,把麥子一壟壟扶起綁好,盡量減少些損失。
柳鎮卻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人並不靠田吃飯。每人幾分地,多是種些菜蔬。就是再下幾天雨,也沒人著急。這幾天,倒是難得的空閒。陰雨下個不停,鄉下來買東西的極少。他們便自尋消遣。或喝酒,或賭博,或聚眾聊天。黃毛獸格外活躍。他一連幾天,鑽到江老太家說書。三間屋擠得滿滿登登。這種時候,街上人更感到黃毛獸的重要。
這一天,雨後初晴。野外的空氣透著新鮮。一大早,黃毛獸便背上鳥籠子去了柳林。此刻,門前的柳林邊,正有一群老漢逗引畫眉。幾十隻鳥籠掛了一大片,老漢們或蹲或站,看百靈、畫眉各展歌喉:
「嘟嘟!嘟嘟嘟!……」
「嘓嘓嘓嘓!……嘓嘓!……」
……
畫眉、百靈學舌,一般都能叫十種八種,全要看主人如何調教。此時,有的如流鶯啼囀,有的如燕子呢喃,有的如雄雞報曉,有的如喜鵲噪枝……這一片叫聲,百喉百音,分不清個點兒,誰也不讓誰,熱鬧如鳥市。引得那林中鳥兒也都叫起來。霎時間,由近及遠,十幾里長的柳林一派喧囂。彷彿一陣狂風驚了林子,聲勢極為浩大!
黃毛獸瞇眼聽了聽,不屑地笑了。他不慌不忙,把籠子從肩上摘下來,往旁邊的樹杈上一掛。他那只畫眉便立刻叫起來,聲音嘹亮淒婉。在一片不分點兒的鳥語中,馬上能辨出它的聲音。初時,那畫眉彷彿試喉清嗓,拔了一個單音,如一股清泉竄入濁流,把其他鳥兒們一驚。繼而,那畫眉便放開歌喉,獨自叫起來。時而低緩,時而高亢。低緩時,如暗泉嗚咽,如泣如訴。似一股溪流在地下埋了千百年,左衝右突,總是一片黑暗,找不到出口。叫人聽了,心裡鬱鬱悶悶,淒淒惶惶,真想大叫一聲,一腳把地跺個窟窿,讓那暗泉噴個痛快。高亢時,如吹一管橫笛,音色清亮。那聲音如一條飛蛇,先在林邊大路上竄來竄去,後突然轉個彎,一頭扎進林中,千回百折,繞來繞去。由近及遠,又由遠而近,忽東忽西,忽南忽北,捉摸不定,在十幾里長的柳林中轉了個盡興。正酣暢間,那聲音猝然連拔數節,像從樹葉兒底下鑽出來,一直高上藍天去了。眾人忙著抬頭尋找,那聲音似一隻雲雀,越飛越高,越高越飛,驚得人踮腳咂舌,手裡捏一把汗。突然,雲雀一個跟頭跌落下來,那聲音直落八度,戛然而止。
眾人聽得心驚肉跳,一時都呆住了。這才發現,他們那幾十隻鳥和林中所有的鳥兒,都早已停止了叫聲,只站在那裡癡癡發傻。
黃毛獸這只畫眉一氣叫了足有半個時辰,人們也就呆了半個時辰。彷彿魂魄都被攝了去!
好一陣,老漢們才清醒過來,紛紛叫絕:「這哪裡是鳥?分明是一隻精靈!」「叫聲愣是與眾不同!」……
這座柳林,是街上養鳥人經常聚合的地方。大家互相欣賞對方的鳥叫,也自我賣弄一番。但無論怎樣自我賣弄,都不能不對黃毛獸的畫眉懷著敬意。今天更是如此。平日,黃毛獸和人會鳥時,總把鳥籠掛在一旁,或用籠衣遮住。從不讓人看他的畫眉。大家猜測,他養鳥肯定有一種獨特的方法。不然,鳥兒不能這麼叫法!
這時,一個瘸腿老漢再也忍不住,趁黃毛獸正得意時,冷不防蹦過去,一把掀開籠衣,乜眼細看。突然轉頭大叫起來:「日娘!老黃這只畫眉是只瞎鳥!」
黃毛獸一驚,忙過來攔阻時,已經晚了。眾老漢一窩蜂圍上來:「咋?瞎鳥!」
「是瞎鳥!你看,」瘸腿老漢又撩開籠衣,「兩眼癟癟的,是兩個黑窟窿!」
眾人便扒住籠子看,那畫眉居然不驚,只站在架木上,任人觀看。黃毛獸這時也由不得己了。大家已把他擠到一旁。他面色有些驚慌。
突然,一個老漢又叫起來:「日娘,見鬼了!這畫眉兩眼有痂,像是用火繩燙瞎的!老黃,你小子玩的什麼鬼把戲?!」眾人也迭聲亂嚷:「老黃,調教畫眉也不是這法兒!你不黑心嗎?」……
黃毛獸忙分辯說:「哪裡話!你們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當初,我買這畫眉時,就是雙瞎。我是可憐它才買下的呢!」
一群老漢便不信,只用眼白他,痛惜不止。畫眉本屬山鳥,萬千世界都曾收到眼裡,一旦失去光明,其悲哀可想而知。無怪它的叫聲那麼淒絕!這傢伙也忒殘忍了!
大家的估計並沒有錯。這畫眉從山裡帶來時,兩眼原如清水。但黃毛獸百事要強。他看這畫眉叫聲和別的畫眉並無二致,憑你怎麼調教,也不過多幾種叫法。街上的老玩友們也只在這上面下工夫。無事便掮著籠子入林,讓畫眉吸晨風嵐氣,聽百鳥鳴唱。多學一副口舌,便多一個品級。黃毛獸這只畫眉到手時,品級就很高。但他不滿足,就用火繩把它雙眼點了。初時,畫眉負痛,兼之兩眼漆黑,便滿籠飛竄,慘叫不止。一連幾天不吃不喝,變得羽毛凌亂,憔悴不堪。數日後,雙眼結痂,癡癡呆呆。雖不再亂撲騰了,卻哀傷不已。再叫時,便有悲音。這就多了一層情韻在裡頭。日子久了,這只畫眉因視力消失,聽覺變得格外靈敏。有鳥從天空飛過,只要叫一聲,它便能學上來,仿學其他鳥叫,竟比有眼時還快還像。只是不論叫什麼音調,總有淒涼之感。這一來,它的叫聲便超出所有畫眉一等。但黃毛獸卻一直保密,唯恐外人知道。原來,養鳥人最講鳥德。養鳥須愛鳥。無論怎樣調教,終要順其自然。此技雖可巧奪天喉,得到一副獨一無二的好嗓子,卻為養鳥人所不齒!
現在,這秘密終於被人識破,黃毛獸便有些尷尬。雖然極力否認,大家還是半信半疑。老漢們搖搖頭,紛紛扛起各自的鳥籠,不歡而散。
黃毛獸看他們都氣哼哼地走了,心裡卻感到好笑:不就是一隻鳥嗎?何必這麼生氣!他很看不起這些老傢伙。他們雖然都是老玩友,說是玩鳥,其實一輩子都是鳥玩人。我這才是人玩鳥呢!
這點小小的不愉快,並沒有沖淡他幾天來的快活。他轉身打個忽哨,那只豺狗不知從哪裡躥過來。黃毛獸摘下畫眉籠子,扛在肩上,領著豺狗,往林子深處玩耍去了。
他幹嗎不快活呢?略施小計,就讓岳老六父子火拚了一場。聽說地龍被岳老六揍得臥床不起了。哼,死了才好呢!
在黃毛獸看來,地龍是活該!因為是他首先招惹了自己。你老老實實呆在岳莊,怎麼開店,怎麼發財,也輪不到我眼紅呀。可你偏偏跑到柳鎮來,又是爭財產,又是爭宅基,還要搞清什麼啞巴的來歷。呔!真他媽的兔子攆狗,沒規矩了!
他覺得自己完全是被迫捲進這場糾紛中去的。自從八○年從外地回來,他本希望過一個安靜的日子。然而生活卻常常不能盡如人意。
這使他感到惱火!
黃毛獸自小失去父母。嬸母岳黃氏把他拉扯到十二歲,娘兒倆便鬧翻了。他生性冥頑,不服管教,食量又大得驚人,一頓飯能吃八個窩頭。岳黃氏心眼兒小,又是小本生意。總嫌他吃得太多,一天到晚嘮叨斥罵:「誰家孩子像你!懶得油瓶倒了也不扶。就知道吃、吃!草包肚子,整日也填不飽!」再吃飯,便給他限量。頂多讓他吃六成飽。黃毛獸伸手再要拿饃,她便一瞪眼:「又不幹活,吃那麼多幹啥!」黃毛獸正長身體,便餓得發慌。有時趁嬸母不在家,便偷吃。忽然被發覺,就免不了挨一頓打。黃毛獸漸漸受不了,和岳黃氏終於大鬧一場,搬回自己家中。
從此,他便獨立謀生。
只要能吃飽飯,幹什麼都行。他有力氣。跟鐵匠拉大風箱,跟木匠拉大鋸,跟泥瓦匠當下工……五行八作,沒有不幹的。有時,是人家請他幫工。有時,他不請自到。看誰家有活,貼上去就干。人家也不好推辭,反有點可憐他。不就是為了吃飽飯嗎?但更多的人卻欺負他。他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又愛惹事,常常被一群人按倒打。他就伺機報復。偷雞,砸狗,堵煙筒。夜間悄悄竄進人家廚屋,往鍋里拉大便。他像個夜遊神似的,把柳鎮攪得雞犬不寧。他有過報復的快感,也嘗足了被懲罰的苦頭。一天傍晚,他正往一口吃水井裡撒尿,突然被發覺了。一下子激起眾怒,被街上人捉來,在樹上吊了一天。孩子們圍住他,往他臉上撒土、吐口水。最後,還是岳黃氏給街上人磕頭求情,答應出錢淘井,才被放下來。
當他長成一個壯小伙子的時候,已洞悉了人世的許多艱辛,也磨煉出一副刁頑倔強的性格。這時,他已成了柳鎮街上不可小視的人物。沒有人敢再欺負他了。他個頭大,有力氣。三個同齡的小伙子合起來,也不是他的敵手。他可以晃著膀子在街上走路了。
但他又常常感到孤獨,感到無法言說的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