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老六一生耿介,有他古老而執拗的做人標準:為人立世,不可虧心!因為單幹的事,他雖曾多次被遊街示眾,但每次都是昂首闊步,面不改色!他覺得那不丟人!而兒子貪求非分之物,謀人妻室,卻屬大惡大醜!虧心!此時,他捶胸頓足,後悔當初不該供兒子上學,更不該讓他賣書!他曾多次教導兒子:「莊稼人應以農為本!土地不只養人肚皮,也養人心性哩!腳插黃土背朝天,能叫人清心寡慾。兩腿一邁進花花世界,人便要生邪心!」那時,兒子嗤之以鼻。可現在應驗了!他相信他的哲學是最偉大的真理。他必須拯救兒子,重新把他拉回土地上去!強按住脖子,看著土地,看著百草五穀,讓他目不斜視,才能收心、靜心!岳老六有一句名言:「莊稼人不會讀聖賢書,就靠讀五穀修身養性哩!」他決意要再造兒子了!
他再一次盡全力摔開林平,撲向書鋪子。人群呼啦啦閃開一條巷子!岳老六悲愴地呼喚:「地龍!我的……兒呀,你若還是岳老六的種,就聽爹一句話:關上……鋪子,回家!……咱回家呀!……」
喧囂的丁字街口,頓然如刑場般死寂!人們駭然而佩服地盯住他兩鬢蒼蒼的頭顱,盯住他樹皮樣的老臉,盯住那張干黃的老臉上橫溢的淚水,猛感心尖兒都在顫!……
突然,圍觀的人們又紛紛抬起頭,把心收緊了。隨著一聲野狼般淒切的長嚎,從書鋪裡衝出一個血頭血臉的人,是地龍!他已被岳老六打得面目全非,頭腫得像發麵團。剛才,岳老六在當街的叫罵,他全聽到了。一個糊塗的嚴父!一個暴戾的君王!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此時,他醉漢似的迎住岳老六,兩腿叉立,踉踉蹌蹌站住了。他還在搖晃,但他站住了!兩眼射出困獸樣的凶光,那凶光裡閃著瑩瑩淚花。雙手可怕地攥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攥緊。但終於還是鬆開了。他把兩道惡眉壓得很低很低,兩片唇秋葉似的抖個不住,好一陣,才擠出幾個字:「爹!……今天再叫你一聲……爹!從此……以後,」他突然一咬牙嚎起來,「我不再是……岳老六的兒子!我不姓岳!我、我姓……狼!我是……狼崽子!我給你……當兒子……二十二年,也當夠了!當夠啦!」
岳老六氣得二目癡呆,一跺腳罵道:「畜生!你、你說什麼?!你敢說不是……岳老六的種?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地龍暴怒地一把扯下褂子:「好!你的血……我今兒當街……放!還給你!」閃電般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子,猛往臂膀上扎去!一股殷紅的鮮血咕嘟嘟竄出來,濺了一地!……
前頭圍觀的人紛紛倒退,一片驚呼!一個壯實的鄉下小伙子飛步衝出去,一拳把地龍打倒,奪下刀子扔在地上,旋即雙手掐住他那條臂膀:「快來人哪!按住他!……」
林平和許多人一齊搶上前去!
岳老六愣著、愣著,突然大吼一聲,噴出一口血,昏倒在地!……
柳鎮廟會像挨了炸彈!
人們奔跑著,擁擠著,潮水般向丁字街口湧來……
二十一多餘的人
貓貓一氣之下離開書鋪,擠出廟會。一個人奔南河灘影柳庵去了。
影柳庵南面遙望古黃河殘堤,北面依傍河灘大林莽。門前一片野湖,呈菱形,方圓二十餘里,周圍長滿野生蘆蒲。從岸邊往外鋪展,東西兩面,野草繁茂,一如廣闊的草原。草原上百鳥起落,萬蝶翩躚,盎然一派生機。就在這大草原中間,野湖如一方菱形寶鏡,倒映藍天。清冽冽的湖水中,柳影綽約,虛無飄渺。影柳庵因此而得名。
這片野湖,當地人稱為「湮子」。
湮子裡埋藏著一個千古悲劇。
據周圍縣志記載,這裡原有一座古商埠,名蟠龍鎮。是個水旱碼頭。明末時就已經很繁華,號稱八街七十二巷。街巷之間,遍佈工商作坊、生意店舖、酒樓妓館。可惜後來一場黃水,將這座數百年古鎮湮滅地下。
這一帶原屬古黃河下游。黃河流經這裡時,由於泥沙大量淤積,已成「懸河」,河床高出堤外數丈。滔滔黃水幾乎是從蟠龍鎮頭頂橫空流過。咸豐元年的一個秋夜,黃水突然破堤而出,如百萬牛吼,直撲蟠龍鎮。頃刻間刺出這一巨大的菱形水窩。幾百年古鎮被掀了個底朝天。八街七十二巷化為烏有。兇猛的浪頭又從水窩一躍而起,潑蹄四奔,才使幾百里平原變成泱泱澤國。
黃水過後,這水窩就成了積水潭。泥沙沉澱下去,黃河水還原其雪山源頭的本來面目,清冽澄澈,寒氣徹骨。老百姓說,「湮子」深不可測,四兩生絲打不到底。故而潭心水色發黑。一座古鎮湮滅其下,水底常有異聲。更深夜靜時,伏在岸邊草叢中,能聽到水底渺渺有吹歌彈唱之聲。而晨暮時分,蟠龍鎮會從水底浮出,街巷酒樓,車馬行人,清晰可見。據說,曾有一位老人到柳鎮趕早集,經過「湮子」旁邊時,不見水面,只一座鎮子在晨霧中浮動。街巷繁鬧,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行人摩肩接踵,皆古衣古帽。時有兒童戲耍,女子調笑。老漢正驚異間,忽見一匹黑色驚馬在街上狂奔,昂首嘶鳴,蹄聲急如驟雨,三五兒童眼看被馬踏倒!老漢大喊一聲:「閃開!」忙撩衣撲上去,意欲攔截驚馬,卻一頭栽進深潭。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岸時,回頭再看,哪裡還有什麼街巷驚馬? 只有煙波浩渺,一派水色!
類似的傳說,還有許多。更有被幻影迷惑,一頭撞進深潭永不復返者。
所有這些,都給「湮子」披上一層神奇可怕的色彩。尋常無事,很少有人到這地方來。
貓貓快要鑽出柳樹林時,看到一座茅屋,孤零零的,便估計是影柳庵了。一路走來,兩腿酸酸。一隻高跟鞋也扣掉了底子。她索性把兩隻鞋都脫了,拎在手中,赤腳走路。影柳庵院門屋門都虛掩著。她喊了一陣,沒有人應,便一頭撞進去。裡外搜索,也沒見個人影。她又反身出了院子,往「湮子」方向張望。仍看不到一個人。卻見天然一片野湖,極為幽靜。便慢慢走過去,沿湖岸溜躂。心裡又失望,又煩亂。可又不想馬上返回。她真不想離開這片難得的清淨處,哪怕一個人多呆一會兒也好。
世俗人間,竟有那麼多的事讓她傷心。連貓貓自己也想不到,她也有消沉、脆弱的時候。
幾年來,貓貓曾是風靡縣城的人物。她的美貌,她的永遠是最時髦的著裝,她的新式裁縫學校,她的不羈的性格,總是那麼引人注目。你只要生活在縣城,便會時常感到她的存在。
她從大街上走過,會留下一路香氣,一路笑聲。行人莫不回首驚歎。她到誰家做客,要吃就吃,要喝就喝,談笑風生,如入無人之境。全不顧忌別人怎樣說她。而喜歡議論她的人又那麼多。茶餘飯後,談一會兒貓貓,能長精神、助消化。
公正地說,其間很多人,特別是一些年輕人,都在羨慕她、佩服她。公開或隱蔽地把她看做自己崇拜的女神。有些多情的小伙子,還給她寫了求愛信。
但更多的人,包括機關幹部、工人、店員、家庭婦女和受人尊敬的長者們,在談起貓貓的時候,卻別有一番深沉,別有一番情趣。雖然語言有高雅粗俗之分,但意思卻是一樣的:貓貓是個放蕩的女孩子!她是這個縣城的災星,是一枚能量極大的毒菌!任其下去,會把整個縣城的生活攪亂的!
這種擔心不失為英明的預見。
果然,貓貓和她的裁縫學校,產生了想像不到的吸引力。不僅縣城和郊區鄉鎮的職業裁縫,一批批報名學習,連一些職工家屬和待業子女也躍躍欲試。縣城人家一般都有縫紉機。再不學點新式樣,機器只好作廢了。光靠買成品衣,誰家有多少錢?吃飯穿衣,在人們的生活中,畢竟太重要了!
於是,一些家庭發生了爭吵。女人說:「我想去裁縫學校。」男人說:「去那裡幹什麼!」女人說:「學裁剪呀!」男人眼一橫:「學瘋張!不能去!」女人膽兒小的,便不吱聲了,心裡卻極不高興。女人刁潑的便頂撞道:「喲?你什麼都管著呀!說一聲是抬舉你,我想去就去!」於是就吵,於是就打起來,甚至鬧到要離婚的地步。一些女孩子也是如此。先和父母商量,不同意就鬧,哭哭啼啼。實在阻攔不住時,憤怒的丈夫、父母們便約法三章:只准白天去,不准晚上去!只認老師,不交朋友!只學技術,不學思想!如此等等,作為補救措施。
貓貓和她的裁縫學校,不僅影響著全城幾乎每個家庭的穿戴,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情趣。
愛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啦!
不僅姑娘和小伙子愛美,連結過婚的男男女女也愛打扮了。穿一件時裝,照照鏡子,抹點什麼香水。一開始在家偷偷演習。後來漸漸大膽。穿上去大街,去工作單位。碰上要好的同事(包括異性同事),撒個謊,羞羞怯怯地說:「別人給代買了一件衣服,太鮮亮了吧?」「哪裡?好看!」「真的嗎?」「真好看!」大家由衷地和不由衷地讚美著。
也有的丈夫下班回來,突然發現妻子穿一件新衣,正在鏡子前自言自語:「真好看……」臉紅紅的。這類妻子多因丈夫古板而脾氣壞,做件新衣不敢穿。只偶爾偷偷地自我欣賞,自我陶醉,求得心理上片刻滿足。卻不料被丈夫撞上,大喝一聲:「哪來的?!打扮這麼好,和誰約會去!」有的還察言觀色,把房間旮旯搜尋一遍,唯恐哪兒藏著一個「郎」。
於是,種種誤會出現了,種種爭吵發生了。家庭出現破裂。可巧有一段時間,縣城離婚率升高,流氓犯罪案增多。竟有人追根尋源,歸罪於貓貓和她的裁縫學校:「都是她!一條臭魚沾得滿鍋腥!」
在人們的記憶中,解放三十多年,似乎還沒有一個人能像貓貓這樣對整個縣城的生活產生這麼大的影響!有幾個受人尊敬的長者回憶,只有當年淪陷時,一個大力提倡洋貨的商會會長能與之相比。但那傢伙是漢奸,不久就被大家打死了。還有一個,就是三十年代那個名叫梨花的姑娘,為抗婚賣身娼館。但當時也就是把整個縣城震動了一下。梨花不久失蹤,而縣城的女孩子也沒誰學她去當妓女。事情過後,縣城依舊那麼平靜。她只像一股過路風。
但貓貓卻是一股旋風。從西關那座小院裡一直旋到大街小巷,整個縣城都被這旋風籠罩著。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在許多人看來,她旋起的是香風毒霧,使人受毒受害而不自覺。她把人們的神經都搞得錯亂了。在這個閉塞古老的縣城裡,女人穿衣服歷來講實用,講包裝。誰要把胳膊腿兒露出一截來,便被視為有傷風化。言談舉止,講究言不高聲,笑不露齒,走不顧盼。可漸漸地,這一切都在變。年輕人不是奇裝異服,就是束胸露臂。傍晚乘涼,兒媳婦穿個褲頭背心和公公坐在一起,毫不害羞。有什麼事了,把懷裡孩子往公公面前一放:「爸!你看他一會兒。」兩個奶子能擂到你臉上。公公急忙把眼閉上,「慘」不忍睹。
而這一切,似乎都源於貓貓。源於那個不正經的女孩子。
當然,她不是漢奸。不是那個叫梨花的妓女。
但又可惜不是!
否則,會容易對付得多。
於是,人們只好用白眼、唾沫、辱罵、流言以示憤慨,以示討伐。一天夜間,貓貓外出歸來,剛走到校門口的巷子裡,突然從黑影子跳出幾個人,一陣拳打腳踢,把她衣服撕得稀爛,然後呼嘯而去。天明,全城都傳著一個消息:貓貓帶著學員半夜出來拉男人,被人打了!當天,城關派出所派人找她談話,要她「說清」。貓貓咬咬牙,盯住那個民警:「無恥!我拉你啦?!」民警無言以對。是呀,她拉了誰呢?他找不到被拉的男人。她是個受害者。
善良而恪守古老傳統的人們,並不認為這樣對付一個女孩子有什麼殘忍。在他們看來,貓貓之於縣城,就像當年妲己之於殷商,禍害大焉,罪孽深焉。懲罰一下並不過分。甚至有人對公安機關無動於衷甚表憤慨:「看看她那個裁縫學校,一天到晚,男女混雜,嘻嘻哈哈,半條街不得安寧!一窩子妖精!」
於是,有許多人往縣裡反映,言說貓貓的裁縫學校,說不準是個流氓窩!民心如此,縣委不得不重視起來。於是責成公安機關嚴密監視,伺機偵破。公安機關派出一名女偵查員,以學裁剪為名,打入裁縫學校。觀察許久,倒是有幾對青年男女在談戀愛,打得火熱。但並無什麼越軌行為。夜間,派出所以治安為名,又搞了幾次突然檢查,仍然一無所獲。公安局長反而讚歎:「憑貓貓一個姑娘,領著上百男女,居然沒有出事,也難為她了!」
縣委領導也就洩了氣。但鑒於民心鼎沸,就責成農藝師找女兒談話,加強教育,不要把裁縫學校搞得那麼惹眼。農藝師蒙冤多年,不得施展自己的才能,最近有消息說要提拔,不敢怠慢。把女兒叫家來,訓斥了一通:「太不像話!全不顧忌影響!聽聽大家怎麼議論你!……」
貓貓彷彿不認識爸爸了似的,她瞪大了跟:「你這個老右派,啥時又變成新左派的?上頭封你個什麼官?」
農藝師被女兒戲弄得火了,一拍桌子:「放肆!告訴你,這是領導的意思,懂嗎?!」
「噢——?懂了!不過,你也夠可憐的!為了討得一官半職,必得搖搖尾巴,裝模作樣一番——理解。本女兒表示充分理解!並向您老人家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