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18)
    岳老六已經氣得青筋暴起,連連跺腳:「這個畜生!……傷天害理呀!……」再也說不出話。黃毛獸看岳老六火起,抹抹淚,又輕中帶硬地說:「六舅!我是看在你老人家的面上,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你若管呢,我黃毛聽你一句話!你若不管,我就和他拚個死活。反正,我活著也沒意思啦!……」

    岳老六一聽慌了。他忙截住黃毛獸的話頭:「外甥!再說,你們倆是表兄弟,可不能拚命!我去教訓他,我去!我這就去!你候我的音訊!你六舅決不讓你……再受委屈!」說罷,怒氣沖沖,奔街裡去了。

    今天柳鎮街上到處是人,三道街二面二排滿了出售的東西。蔬菜,糧食,百貨,雜品,要什麼有什麼。牲畜市場和雜耍賣藝的場子,都擠到街外的空地上去了。

    地龍的書鋪子格外熱鬧。四官鄉的年輕人要買書的很多,三間書鋪擠得滿滿的。以往賣書,都是顧客到書架自由選擇,選好了付錢。可今天人太多。初時只有花妮一個人上班。她怕丟了書,就在書架前拉了一道繩子,顧客要哪本,她就拿哪本。一本收了錢,再賣下一本。她忙得滿頭是汗,硬是照應不過來。一些人等得不耐煩,便凶她:「快一點好不好!」「看你慢騰騰的!」還有一個小青年挖苦她:「地龍花錢僱人,也選個清爽一點的。咋揀下這麼個胖丫頭!……」氣得花妮和他吵了一陣子。她都要急出淚來啦。昨晚回到家,母親就勸她:「花妮,咱別書鋪裡干了,惹是非哩!你沒看黃毛獸……」花妮沒好氣地說:「地龍受了傷,這節骨眼上不去,對得起人嗎?」母親噙著淚,不好說什麼了。今兒一大早,花妮就來書鋪了。比往常來得還早。地龍還躺在床上,渾身疼痛。一看花妮來了,就要起床。花妮說:「你躺著別動!好好養養傷,今天我自己幹!」挽挽袖口,就收拾書鋪。地龍想了想,只好由她。心裡卻挺感激。

    花妮和人吵架的時候,他躺不住了。他不能看著花妮受委屈,就掙扎著爬下床,正要從裡間出來,忽然聽到林平的說話聲:「啊呀!怎麼吵起來啦?」有人給他說了一句什麼,林平忽然笑起來,勸解道:「算啦算啦!花妮一個人忙不過來,大家包涵一點。來!花妮,我替你拿書,你來收錢,行不?咦——地龍呢?」花妮說:「他在裡頭躺著呢。」「咋?病啦!」花妮低聲說了一陣什麼,林平一頭撞進裡間:「地龍!不要緊吧?」這時,地龍聽到林平說話,剛又躺下。一看林平來了,只好又坐起來,低下頭說:「沒啥。」他不願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傷。可林平還是看到了,吃一驚:「半邊臉還腫哩!快躺下!外邊生意忙,我幫你賣!放心好了。——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地龍說:「不用。」就躺下了。林平看他躺好了,轉身要出去,忽然又折回來,坐到床沿上,笑瞇瞇地說:「哎!地龍,今天貓貓來了呢!」

    「她在哪裡?!」地龍猛欠身,幾乎是衝口而出。可忽然又覺到失態,慢慢躺下,掩飾地閉上了眼。

    林平都看到眼裡了。笑笑說:「她在茶館那兒算命呢!有個老先生,眉毛鬍子都是白的,人也長得斯文,說是演周易。圍了一圈人。我說,別是騙人吧!人的命還能算出來?她說:『你懂什麼?周易是科學!』就擠進去了!」

    地龍心裡一動,她還是那副性格!可她算命幹什麼呢?就問:「她到底幹什麼來啦?」問了又後悔。但他又實在想知道貓貓這趟來柳鎮和自己有沒有關係。人的感情也真是奇怪!

    林平又笑了:「她說來趕會,看看熱鬧,解解悶。還有,昨天我回家去了一趟,看看老母親。回來時經過縣城,我去看她。聊了一陣子,我說起前些日子從岳莊回來——噢!忘了告訴你,那天下鄉,我經過岳莊,見到你父親母親了呢!」

    地龍看著他:「你去我家啦?」

    「不僅去啦,還吃了晚飯!兩個老人都想你啦,抽空回去看看吧!——就是那天,吃過晚飯回來時,在樹林裡迷了路,無意間摸到影柳庵去了!和那位尼姑師父閒談了一陣子。聽得出,她是個學識淵博的人,對許多事極有見識。她稱自己是出家未出世,假尼姑。我猜想,她肯定有不平凡的經歷和難言的苦衷,可惜她不肯說。我把這個神秘人物給貓貓說了,她極感興趣,一下子跳起來:『啊喲!有這麼個人?明天我去拜訪她!』我說:『你又不出家,拜訪她幹什麼?』貓貓說:『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我會削髮為尼呢!』說這話時眼圈都紅了。

    我很納悶,就問她:『又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吧?』她說:『沒有!』我說:『是地龍得罪了你?』她說:『你別提他!』我說:『咋的?』她說:『地龍是天下第一號傻瓜!』我就笑了,知道你肯定惹著她啦!就問:『他是第一號傻瓜,你呢?』她說:『我是特號!』停停又說:『那個大憨熊!我就不信傻不過他!』恨恨的。我笑得肚子疼,就說:『天下有比精、比能的,還有比傻的呀?』她也笑了:『咋說我是特號傻瓜呢!』說著眼淚就出來了。我看著不對勁,又試探她:『明兒去柳鎮,去不去看地龍呢?』她一背臉:『看他個鬼!我恨死他了!』喂——地龍,你們到底怎麼樣啦?」

    地龍也不吭氣,翻翻眼,心想,還問我呢?問你自己吧!林平看出他的意思來了,有點尷尬地說:「我知道你還誤會著我。其實沒必要!我愛過她,追求過她,但我沒搞陰謀。當初都告訴你了!你應該記得。可我失敗了,半年前就失敗了,失敗得很慘!今天沒時間細說,以後再慢慢告訴你。我看出來,貓貓還在愛你,從骨子裡愛!邪門!」

    地龍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說:「屁!前幾天,她還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林平苦笑了:「我想挨罵還撈不到呢!女人就這樣。她要一對你客客氣氣的,就完蛋了!……」

    正在這時,門外一聲肆無忌憚的喊叫:「林平在這裡嗎?」

    花妮應了一聲:「在!」就往裡間喊:「林書記,有人找!」

    林平低聲說:「貓貓來了!喊她進來吧?」

    地龍一把扯住:「別讓她來!也別告訴她我在這裡!」這一陣,他心裡很亂。他想起多日來對她的猜疑,想到昨晚和花妮的親近,忽然有一種失貞的感覺和惶恐。

    林平只好迎了出去:「貓貓,我在這兒!」

    「知道你會在這裡!走吧,陪我去影柳庵!」

    林平猶豫了一下,賠笑說:「今天……地龍有點不舒服,花妮一個人忙不過來,我想幫他賣賣書。要不,你也來吧?等下午不忙了,我再陪你去,行不?」一屋青年人都驚奇。一會兒看看漂亮放肆的陌生姑娘,一會兒看看他們的林書記。不知這姑娘為什麼這麼厲害。連他們的鄉團委書記都怕她似的。

    貓貓旁若無人,沖林平恨恨地一咬牙:「馬屁精!——你不去,我自己去!」轉身走了。一屋年輕人都笑起來。幾個小青年亂起哄:「咋像個女妖精!」「嗨!別亂說,說不定是林書記的老婆!」有人就喊:「林書記,你怕老婆呀?要不要我們幫你揍她一頓?」大家笑得更開心。這些鄉下小青年粗野得很。林平紅著臉制止大家:「別瞎說!買書賣書!誰買?……」

    外間的哄鬧,地龍都聽見了。他知道貓貓罵林平是給自己聽的,心裡愈覺不安。而林平的坦誠,又令他從心裡佩服,這傢伙,是個當官的料!

    書鋪裡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秩序。有林平幫助,花妮不那麼緊張了。不大會兒竟賣出一百多塊錢的書。

    正在這時,岳老六一頭撞進來,殺氣騰騰地大喊:「地龍!地龍!……」一個小青年被他撥拉得差點摔倒。

    花妮先看到了,驚慌地扯扯林平:「你、你看!……」

    林平正從書架上拿書,一轉臉,也吃了一驚。他看岳老六氣色不好,忙丟下書招呼:「大爺!你來趕會?買點什麼東西?……」

    岳老六三間屋一掃,不見地龍,怒沖沖又問:「那孽種呢?」花妮看他要吃人的樣子,忙說:「他、他在裡間躺著呢……」林平忙衝她擠眼,上前說:「大爺,你找他有事?他身體不舒服……」

    岳老六也不理他,一步跨過攔人的繩子,直奔裡間。地龍已聞聲坐起,一看爹來了,就要下床。岳老六臉色鐵青,揪住他一隻耳朵:「啪!啪!啪!……」連連在他臉上摑了七八個耳光:「畜生!你想蹲大牢了不是!……」林平已隨後追來,趕忙拉開:「大爺!你這是幹啥?有話好說,地龍還病著呢!」

    地龍被他打得暈頭轉向,兩耳轟鳴,本來還腫脹的臉上,頓時暴起一道道紅印子,滿頭滿腦火辣辣地疼。他茫然地看住暴怒的父親,不知究竟為了什麼。

    岳老六被林平拉扯著,仍掙扎著要去打。但他掙不開。就水牛一樣喘著粗氣,喉嚨裡咕咕響,憋了半天,才冒出話來:「你昨夜幹的好事!憑……憑什麼去管啞巴……的事?你、你憑什麼!你得寸進尺!爭了這五分宅基,再去……爭人家老婆!你還算個人嗎?……」他暴跳如雷,叫罵不止。引得街上趕會的人都擁來,圍著書鋪子往裡張望:「出了什麼事?」「岳老六揍兒子哪!」……

    地龍如夢方醒!肯定是黃毛獸截住父親告了狀!小人!他翻翻眼,看看暴君似的老爹,沒有吭聲。只扁扁嘴,吐出一口血沫子。一伸腿又躺床上了。他知道,這件事給他說不清的!

    岳老六再次被兒子的輕慢激怒了!他猛地推開林平,撲到床前,摸起地龍的一隻鞋子,劈頭蓋臉又打:「辟啪!辟啪!……」林平忙躥上去,一把奪下鞋子扔了,又攔腰將他抱起:「大爺!你咋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打哩!……」拖住他就往外間去,又一直拖到門外:「大爺,你先到我那兒去!……」岳老六像發了瘋一樣,在林平懷裡亂竄亂蹦,一路叫罵:「……宅基……啞巴……你狗日的黑了心!……你就不怕鄉親們罵你缺德!……這書鋪子從今兒起,給我關門!……」

    看熱鬧的人呼啦圍上來,伸長脖子往裡看。四官鄉的百姓中,有許多人認得岳老六。在他二十年的單干生涯中,曾有過多次大會挨斗、遊街游鄉的歷史。岳老六也算得上這一方名人了。都知道他認死理,也佩服他的骨氣和耿介。開書鋪的黑臉小子是岳老六的兒子,大家也都知道的。但今天為何這般和兒子慪氣,僅憑岳老六前言不搭後語的叫罵,終於還是不甚了了。於是便互相打聽,於是便有一些街上人在那裡解說。

    此時,江老太的周圍也站了一片人。她忘了賣瓜子,正在擠眉弄眼地說著什麼。昨晚地龍和黃毛獸打架的事,她並不知道。但憑她靈敏的嗅覺,斷定出了什麼事情。也就不失時機地做起宣傳來。她從地皮官司說到書鋪子,從地龍勾引啞巴(她極憤慨地說:「我多次親眼看見!」)到如何引誘胖姑娘花妮,說了個雲山霧海。一群鄉下人聽得呆了。

    對地皮官司一案,四官鄉的百姓也早有所聞。一個鄉下人到街上開店,是很引人注目的。孰是孰非,和街上人所見略同。但談起來時,卻是另一樣說法:「岳老六的兒子雖則無理,卻為鄉下人爭一口惡氣!街上人何曾講過道理?」這話還是那位讀過關雎的老先生說的,因此傳開來便極有權威,一時竟眾口一詞,輿論一律。可現在聽到地龍在街上招惹女人的事,便不免有些汗顏,彷彿地龍為鄉下人丟了臉。於是就有一位老者說:「讓老六教訓他一頓也好!小小年紀,學得沒皮沒臉,全不知個廉恥!」但接著就有一個年輕人不以為然:「呔!街上的女人全是些****,不知是誰勾引了誰哩!」此話很得幾個人響應。江老太模糊聽到了,變色道:「你們胡唚些什麼?……」又一個素和江老太熟悉的鄉下漢子打諢說:「他們說,當心地龍把你也勾了去!」一片鄉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江老太被耍,惱怒道:「放你娘臭屁!——那黑小子敢碰碰老娘,我一刀給他割了去!」那漢子又逗她:「割了去?你一個人拿回家玩呀?」又是一陣哄笑。江老太氣得紫了臉皮,連連拿手捶那漢子:「都滾都滾!你們這些鄉下佬!……」鄉下佬們便嘻嘻哈哈散開,又去圍看岳老六。

    此時,丁字街口已經圍得水洩不通。林平熱出一身大汗,也沒把他拉走。岳老六依然在大喊大罵,已經聲嘶力竭。他被兒子氣昏了頭。多日來的怨憤全爆發出來了。兒子一個多月不回家,僅為賣書倒還罷了,卻做出這等下作事,把他老臉失盡,他豈能不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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