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14)
    胖墩從林平那裡回來,怒氣沖沖。路上又緊緊褲腰帶。可是走到丁字街口,慢慢就有點洩氣了。他覺得自己不是地龍的對手。那小子連黃毛獸都不怕,能怕我?他猶豫著挨近書鋪子,伸頭看看。裡頭有幾個小青年在揀書。花妮很悠閒地坐在一旁,也在隨便看一本什麼書。地龍正坐在窗口前翻弄一本賬簿,一會兒撥撥算盤珠子。胖墩看見他那張鐵砣子似的黑臉,就有點發楚。他有點怕他。正想回轉,地龍抬頭看見他了,就招呼:「胖墩!來玩哪?進來坐吧。」胖墩便進去了,板著臉,卻不敢衝他發火。路上想的台詞都忘光了。花妮已笑著站起:「墩書記,買書嗎?」胖墩拉著臉,忽然說:「晚上開團小組長會!」「在哪兒開?」胖墩也不知在哪裡開,想了想就說:「我去你家叫你吧!」就走了。地龍也沒在意,仍在撥弄算盤珠子。花妮卻有點犯猜疑,這胖傢伙幹嗎呀?

    晚上,花妮剛吃完飯,胖墩就來了。花妮問:「開會嗎?」胖墩說:「開。走吧!」兩人就出了院。花妮娘不便多問,人家有公事。兩人出了院牆,胖墩前頭走,花妮後頭跟。穿過院前的東西土路,進了柳樹林。花妮好詫異:「在哪裡開呀?」「在樹林裡!」「咋在樹林裡開,黑咕隆咚的!」胖墩也不解釋,「嗯」一聲,只管走。又走出幾十步,花妮有點害怕:「搞地下工作怎麼的?我不去啦!」胖墩停下了,轉過臉,說:「行了。就在這兒開。」花妮看看沒有別人,就問:「只咱倆開?」「就咱倆。」花妮便有點明白了。墩書記怕是要和我談戀愛呢!心裡就有點慌。她雖然挺喜歡他,可還真沒想到這一層上。但她並不怕他撒野。她覺得自己比他大一歲。就說:「開吧!」退一步倚在一棵柳樹上,一條腿往後彎,在樹身上磨蹭。心裡怦怦跳。

    胖墩有點犯難。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忽然又衝動。不能錯過機會。這事得有點勇氣。就說:「你喜歡我嗎?」恨恨地。花妮還是猜到了,心裡反倒不慌了。有點高興。姑娘被人愛,總是一件榮耀的事。但這小胖子幹嗎帶著氣呢?就問:「你不說開會嗎?」「這就是開會!」「研究喜歡不喜歡你的事?」「嗯!」花妮便忍不住笑了:「這議題簡單。告訴你:喜歡。」說完要走。她故意逗他。胖子果然急了,衝上來一把拉住:「別走哇!」花妮忍住笑:「不是討論完了嗎?還不散會!」胖墩聽出花妮在和自己逗,更來了信心。抓住她兩臂不放:「你——愛我嗎?!」花妮說:「不愛!」「為啥不愛?」「看你,像在綁架愛情!哪有這麼談戀愛的?」心裡真有點慌了。但看他毛手毛腳的樣子,又覺很開心。

    胖墩鬆開手,有點垂頭喪氣。花妮就問:「你咋突然提這事?」胖墩說:「哪是突然?我都愛你半年了!」「那你咋不早說?」「我……我不知咋說。」「你這不是說了嗎?」「說啦。可是……有什麼用?你不愛我。」花妮聽他可憐巴巴的樣子,歎口氣:「這事兒太突然,我得想想。」真的,她得想想。沒有小伙子追求時,她曾感到很寂寞,心裡空落落的。可是真有人愛了,她又有點兒……有點兒心慌意亂。而且愛她的竟是胖墩!一個和自己一樣胖乎乎的小傢伙。她渴望愛戀自己的不是一個在大人心目中無足輕重的人。她希望是一個強有力的小伙子。她從小失去父親,老渴望一種保護。直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己為什麼老想貼近地龍。可地龍會愛自己嗎?在那個白蝴蝶似的城裡姑娘面前,花妮感到很自卑。唉,算啦!別瞎想了。這小胖子也挺可愛,心眼不壞,就是小了一點。

    胖墩看她一陣子不吭聲,就問:「想好了嗎?」花妮「撲哧」笑了:「哪有這麼快的?」胖墩便有些不耐煩:「五分鐘足夠。又不是不認識!」花妮一聽又樂了。他還真有點脾氣!又想也是,彼此很熟悉的,又用不著調查對方。就說:「你真愛我?」「真的!」「要是我被人欺負了,你能保護我嗎?」「能!」胖墩來了神,一伸胳膊,「你捏捏,我胳膊上儘是肉疙瘩!」花妮當真捏了捏,還當真挺結實。捏過了又覺得害羞。一個閨女家!胖墩就問:「結實不?」「結實。就怕你……沒膽兒!」花妮心裡在燒火。胖墩不服氣地說:「沒膽兒?沒膽我敢這麼和你談戀愛!」也是。這小胖子還真膽不小。猛然提這事,他就不怕人家姑娘甩他耳光?這小子!花妮心裡有點抖了,抱著膀,試探說:「我有點兒……冷。」胖墩早忍不住了,張手摟住她:「我給你……」心裡激動極了。花妮在他懷裡抖成一團,軟綿綿的,熱乎乎的。她也不掙扎,只閉上了眼,也使勁摟他。他吻了她,她更凶地吻了他。

    他一隻手騰出來,從她衣襟底下往上摸。花妮便縮著身子,往後退。胖墩一下把她擠到樹身上。這小子好有力氣!他摸著了她的****,滑膩膩軟柔柔的。比劉二嫂兩個奶子還好。兩人的血都在湧動。胖墩不能自制,一隻手又往下摸……花妮突然驚跳起來,打開他的手:「不行!你別胡來!」一使勁掙脫了。胖墩也清醒了,就說:「你別生氣……」喘氣也粗了。兩人都不說話。花妮理理頭髮,又整整衣裳,看看黑暗中的樹木,就說:「咱回去吧。」心裡直狂跳。她怕自己堅持不住了。胖墩說:「別忙。」花妮說:「還有啥事?」胖墩說:「你別在地龍的書鋪裡干啦。」花妮吃一驚:「為什麼?」胖墩喃喃地說:「不為什麼……我怕那小子不懷好心。」花妮一下子生氣了:「人家不懷好心,也沒像你這麼碰過我。你咋這麼小心眼!」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下午胖墩為啥陰著臉,就氣呼呼的,也不吭氣。胖墩愣了半天,說:「那你得保證,不許他……碰你!」花妮更氣了,說:「那可沒準!」轉身跑了。跑兩步又回頭說:「說不定我先碰他呢!」

    胖墩在柳林裡愣了好一陣,才慢慢離開。

    他剛出柳林,就聽黃毛獸家院門響,又趕忙縮回來。避在一棵樹後看。門開了。是一個老太婆。仔細瞅瞅,是江老太!黃毛獸送出門來,又說了一句什麼。江老太說:「放心!」彎過院子,往街裡走了。

    胖墩好納悶。這老太婆幹嗎來啦?莫不是還和黃毛獸勾搭著?街上人都知道,黃毛獸是江老太當年最好的相好。雖然兩人相差十幾歲!

    十六風流女人江老太

    一個清早,孔二憨子把街上十幾個廁所收拾乾淨,便沒事幹了。到半下午,再把所有廁所打掃一遍。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除此以外,便在街上晃蕩。哪兒熱鬧去哪兒。他是個孤兒,沒人管沒人問。雖然富得流油,春秋四季的衣服卻得靠救濟。衣服都經老裴的手發給。所以,他最佩服的人就是老裴。但他最怕的人卻是黃毛獸。街上除了這兩個人物,孔二憨子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街上,他是個自由人。一個人住在東街口,兩間破房子。他懶得整治。

    早飯後,他從東街口一搖一晃地走過來,雙手抱個膀,粗聲憨氣地唱:

    大閨女尿尿絲絲響,

    娘兒們尿尿嘩嘩淌,

    老頭子尿尿濕褲腳,

    小伙子尿尿一丈長,

    ……

    孔二憨子正瞇眼唱得高興,忽然頭上身上連中幾彈!接著幾團塵土滾來,撒得他一身像個土人。他急忙跳開。原來是一群街上的小孩子正向他進攻。胡亂吶喊:「衝啊——!」「敵人被我們包圍啦!」「噠噠噠噠!……」孔二憨子一邊躲閃著,一邊反衝鋒,口裡直罵:「這些野種!我抓住都捏死你們!……」一群孩子像麻雀一樣,「哄」一聲跑開了。遠遠地站住了,便齊唱:「孔二憨,傻瓜蛋,心眼只有兩個半,憨頭憨腦憨屁眼!……」孔二憨子追不上,罵罵咧咧便回來了。一頭一臉都是土。他在街上常被孩子們襲擊。

    茶館的二錘夫妻看到了,又好氣又好笑。二錘妻子便喊:「二憨!來洗洗吧。這些孩子也真是的!……」二憨便走過來。二錘妻子為他打了一盆水。二憨一邊洗,一邊恨得咬牙切齒:「等我有了兒子,讓我兒子一個一個收拾他們!」二錘妻子便笑:「二憨,有兒子要先娶媳婦呀!啥時吃你的喜酒?」二憨便往書鋪那兒看,很害羞的樣子:「快啦快啦!」自從花妮被雇到書鋪裡,他到丁字街口來得更勤了。一個人常在書鋪門口轉。轉呀轉的,像失了魂。剛好,江老太推著賣瓜子的小車走到茶館旁邊放下,也和二憨鬧:「二憨,看你那個憨樣,誰嫁給你呀?」二憨白了她一眼,便極生氣:「反正,我不娶你!」江老太鬧個沒趣:「放你娘的屁!」二憨說:「你放屁!」就走了。他極討厭這老女人,一天到晚擠鼻子弄眼,沒個正經心眼兒。

    這時,地龍正打開書鋪的門。花妮也來上班,興高采烈的樣子。江老太便罵:「娘的!這年月,老鼠蛤蟆都成精!」一肚皮氣又都沖書鋪子來了。

    這幾天,她的瓜子攤放置得離書鋪子特別近。那裡的每一點動靜,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並隨時向全鎮居民傳播著最新消息:「等著瞧吧!一男一女,又都是青春年少,一勾就勾上……」她幾乎向每一個前來買瓜子的人神秘地眨著眼。人們也就神秘地微笑著,往書鋪那裡看一眼,接過瓜子走了。柳鎮人的生活竟因此而充實了許多。

    對於江老太預言的準確性,幾乎沒有人懷疑。她在這方面有足夠的經驗。

    年輕時的江老太不十分漂亮。但豐滿,狐媚,是街面上有名的風流女人。和許多同輩男人有過私情。一些比她小十歲八歲的男人,也被她勾上過。她很會勾男人。一對很美的鳳目裡嵌著兩顆水汪汪的黑珠子。當面看人,也要把臉半扭著。兩眼一吊一閃,又一閃,再一閃。她的眼會說話,會招手,不由你不動心。江老太那時勾男人,有些是圖錢,有些只是被她看中了,玩兒。有的還倒貼。街上的男人在她眼裡分有三、六、九等。但她以征服男人為能事。據說,現在街上五十多歲的老漢,不用問姓名,隨便當街劈腦揪住一個,拖到牆旮旯裡一指鼻子:「老實說!二十年前,有沒有鑽過江老太的被窩!」老漢臉一紅,鼻子會冒出汗來。十有八九不會錯。這話可能有點誇張。但江老太的相好多,是人所共知的。清理階級隊伍那年,街上辦了十幾個學習班,要求人人交代問題,竹筒倒豆子。當時,很有些恐怖氣氛。結果什麼問題都交出來了。

    祖上殺人放火的,偷雞摸狗的,盜墳掘墓的,****婦女的,當陰陽先生的,開窯子的,打黑棍的……亂七八糟。縣清隊辦公室一個負責人在這裡坐鎮指揮。他早知柳鎮街上成分複雜,一看交代材料,還是吃了一驚。這裡簡直是個黑社會!一下子關起來二三百人。決心要把問題搞清。當時,這案子震動全縣,號稱「一號案」。可「一號案」越弄越糊塗。被關起來的人從父親的事交代起,再交代爺爺,再交代爺爺的爺爺。末了,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了。搞了半年,被關的人自殺了三個,逃跑了十七個。上面漸漸又有新精神,祖上的事不要再追究,重點是本人。於是又轉向本人。本人的事就顯得很遜色了。無非偷盜集體東西,打架鬥毆,撥門通姦之類。談到通姦,就常扯到江老太了。很多人的交代裡,都說和她有關係。於是找江老太談話。江老太死不承認。一會兒老牛大憋氣裝死,一會兒發瘋罵人。罵街上的鬼男人光顧自己,往她身上潑污水。事情拖延了一個月,不了了之。運動結束,落實政策,發現運動中有逼供信行為。又逐一平反。結論:和江老太的關係查無實據。云云。

    街上的男人們這才長出一口氣。事後,江老太便罵他們:「稀鬆軟蛋!看你們當初都****硬硬的。沒承想,全是些銀樣鑞槍頭!」男人們便都慚愧,又都感激她。若不是她矢口否認,還不落得閤家不寧?連兒女面前也不好做人!大家都說江老太夠義氣。

    江老太還有一條讓男人們高興,她和誰相好就是相好,絕不提起讓男人拆散自己家庭,和她結成夫妻的事。這樣,男人們便可以對她不負任何責任。高興了就去樂一樂,至多花幾塊錢。有時連錢也不用花。江老太年輕守寡時,也曾有幾個男人迷戀至深,向她求婚。江老太都一一回絕:「要來就來,別提那一碼事!」其實,她有她的打算。嫁一個男人,就等於把自己拴上了。不如這樣自由。而且男人一旦把你弄到手,就會感情淡薄。這樣呢,他就會老圍著你轉,要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一塊肉總吊在那兒,不愁引不來饞嘴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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