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很潔淨。當門一案,一桌,一幾,兩把木椅。都是古色古香。案角上放一隻紫銅香爐。香爐裡插一束不知名的野花,散著淡淡的幽香。林平驀然想起,一來柳鎮就聽老裴介紹過,說南河灘有個影柳庵,莫不是這裡?那麼,這位老女人就是老尼姑了。可是,尼姑庵怎麼會是這種樣子呢?連個佛像也沒有。僅一隻香爐,還插著水靈靈的野花。前幾天還聽老裴說,黃毛獸說《金瓶梅》說得絕,連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去聽了。這是個什麼樣的尼姑?林平一團疑雲。這時,老女人剛出去不大會兒又進來了,門外燈影處放一盆水,裡頭浸著毛巾。她和藹地說:「洗洗吧,看你熱成這副模樣。」林平不好意思地笑笑:「老人家,真麻煩您了!」她又笑笑,沒吭聲。
林平洗過臉,清爽了許多。重返屋裡時,老女人已為他倒好茶。「坐吧。」林平便坐下了,端起茶呷了一口。老女人並不多言。正在桌子對面收拾幾本書。林平只看清最上頭一本是《聊齋誌異》。下頭幾本是線裝書。林平便知這老女人不同一般村婦,不由生出敬意,就問:「老人家,這書是……您的?」老女人點點頭,轉身把書送進臥室。返回來,坐在林平對面,歎一口氣:「沒有嘍!十八年前,影柳庵被焚,書都燒光了。這是我埋在地下的幾本,所好倖存。」端起為自己泡的一杯水,慢慢呷。不勝惋惜的樣子。
林平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忙站起恭敬地說:「真對不起。我剛來此地不久,不知您就是影柳庵的師父。」
老尼姑這才抬頭打量他一眼。看這後生眉清目秀,莊重大方,有些喜歡。淡淡一笑說:「不喊師父也罷。我年輕時投奔影柳庵,原也不過為尋一塊清淨之地。雖曾削髮,並不曾打算真心為尼。當初師父也知我難入佛門,但她還是把我收留下來。師父故去後,把影柳庵留給我,也留下一個『師父』的稱號。世上人都這麼喊。想來也是一個誤會。」說著,很開朗地笑了。
林平心想,這樣出家倒快活。可當初既不真心出家,又何必到這影柳庵來呢?再仔細端量,這尼姑大約六十六七歲,從長相、身材上看,年輕時一定相當漂亮。而且很有教養。那麼,一定是遇上了什麼麻煩事才躲到這裡來的。不由就問道:「師傅,那您當初……」老尼姑收斂笑容,面有不悅之色。回道:「那是過去的事了!」林平臉紅了,自覺失言。這種事定有難言之隱,本不該問的。但他又著實對老尼姑發生了興趣。略停,又搭訕道:「老師父,你肯定讀過不少書吧?……」
「讀是讀過一些書,只是消遣而已。」尼姑不在意地說。
「師父,依你看,年輕時應讀些什麼書為好?」林平很誠懇地求教。在這位老尼姑面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淺薄。
老尼姑和藹地笑了:「我可不敢妄為人師。世上書浩如煙海,哪說得準喲!」
「我是說……依你看?」
「依我看呀,世上凡書都可讀。只是讀書有為治世,有為明理,有為賦閒,有為附庸風雅。旨趣不同,見解不一,得失各異。實在也難說呢。」
林平笑了:「多讀些書總歸是有好處的。」
「那也未必。」老尼姑很認真地說,「古人讀書,多有勤奮者。《梁書》載,劉峻『好學家貧,寄人廡下,自課讀書,常燎麻炬,從文達旦,時或昏睡,爇其發,既覺復讀,終夜不寐』。時人謂之書淫。後成為南梁名學者,作《辯命論》,注《世說新語》,講學於紫巖山,從學者甚眾,這是讀書有用的。也有那讀書讀糊塗的,雖飽讀詩書,卻不諳世故,不辨五穀。這便是書癡。還有那讀而等於不讀的。雖淹貫古今,卻不解其意,世人謂之書簏。所以我說呢,書不可不讀,又不可太迷信書了。隨它經典史籍,都不過以蠡測海。比之大千世界,書的學問還是太小了,古人說:『典籍將蠡測,文章若管窺。』如此而已!」
林平聽了,極是佩服,就說:「師父把讀書的事說得真透徹!」
老尼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個讀書不用心的人,能說出個什麼道理來。」
林平靈機一動,問:「老師父,有一部書叫《金瓶梅》,您可看過?」
「怎麼,你看過這部書?」老尼姑略覺詫異。
「沒有!我在鳳鳴中學上學的時候,聽老師談到過這部書。」林平老實回答。有點遺憾。
老尼姑忽然眼睛亮了,看住林平:「你……在鳳鳴中學上過學?」
「是的。我八一年從那裡畢業。」林平看她神情有些異樣,「師父,您和鳳鳴中學……」
「噢噢,沒什麼。」老尼姑岔開話題,「不瞞你說,一部《金瓶梅詞話》,我能背出大半部呢。」
林平吃一驚!
「這書,我看過不知多少遍,只是默誦。前些天,街上的老黃說《金瓶梅》,我又去聽了。說得真好。單論說書技藝音腔轉換,言情狀物,僅這一部書,就使老黃登上一個階梯呢!可惜,他把一部戒世書,說成勸世書了。」老尼姑不勝可惜。
林平對《金瓶梅》一無所知,又問:「《金瓶梅》到底是怎樣一部書呢?」
老尼姑沉吟片刻,說道:「據我看來,古今小說,由英雄傳奇,神魔鬼怪,轉而人生世相,《金瓶梅》算第一巨著,自有首開先河之功。至於裡面多床笫淫穢之句,也並不奇怪。明時風氣如此,後人無可厚非。且男女之事,從來說不清。人皆好之,又人皆惡之。以為不惡不為正人君子。其實,不好色連人的本性也失了。孔子說:『好德如好色。』《禮記·大學》篇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孟子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可見愛色是人的本性,大凡正常人都會有的。有一副楹聯說得好:『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窮人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至於說《金瓶梅》,雖被稱為天下第一淫書,其實不公。早有東吳弄珠客為《金瓶梅》作序。他說:《金瓶梅》『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傚法心者,乃禽獸耳。』這話已說到骨髓裡去了。一部《金瓶梅》生出多少是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林平因沒看過《金瓶梅》,無法和她對論。但看老尼姑對此書極為推崇,想必此書是不錯的。不知為什麼,對這位老尼姑,林平頓生敬意。本想再聊一聊,但看她摀住嘴打個哈欠,忽然想到該走了。就告辭。
老尼姑也不挽留,送出院門外,指點路徑。這裡距柳鎮還有四里路。林平辭別老尼姑,重又扛上自行車,沿一條林中小徑,一直往北去了。
十四古怪的民政助理
林平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昨晚奔波,太累。在門口刷牙時,又記起昨晚和老尼姑的對話,不由對《金瓶梅》產生了濃重的興趣。想找這部書,顯然如大海撈針。只有去聽一聽,才好知道個究竟。他後悔前些日子沒去書場,自己也過於拘謹了。但不知黃毛獸還說不說這部書,就想到去問問老裴。於是一手端個水缸子,一手刷牙,轉過集體宿舍,往後面家屬院去了。
鄉政府高牆大院,原是街上一家大地主的莊院。林平走進家屬院,到老裴門口,見老裴女人正淘米做飯,就問:「大嫂,老裴呢?」老裴女人牛高馬大,屁股如馬臀。她沒好氣地說:「正挺屍呢!」原來,昨晚老裴和幾個鄉助理員推了大半夜骨牌。他還沒起床呢。林平笑笑徑直往屋裡去。果然,老裴正睡得像頭豬。鼾聲如雷。林平挪出一隻手,輕輕走過去,捏住他的鼻子,忍不住想笑。老裴呼吸受阻,「呼嚕」一聲醒了,翻身坐起,還沒看清人便討饒:「孩他娘,別生氣!……」林平哈哈笑起來。正好老裴女人進屋,也忍不住笑了:「不要臉!我可沒動你。」老裴一看是林平,也笑了:「你不知道,你嫂子規矩大著呢。只要晚起,不是擰耳朵,就是捏鼻子。」老裴女人說:「說這種話,也不嫌丟人!哪天不盡著你睡?」這話也對。這女人凶歸凶,卻疼老裴。反正他不常下鄉,只在家坐守辦公,常睡到吃早飯,女人才擰著耳朵把他弄醒:「該起來喂草料啦!」
這時,老裴揉揉眼,盤一條薄被,坐在被窩裡就抽煙。問林平:「有事嗎?」林平看老裴女人出了屋,就說:「想問你,這幾天晚上,街上的老黃還說不說《金瓶梅》?」老裴看著林平就笑了。那模樣兒像個好脾氣的伙夫:「小伙子,憋不住了吧?那天邀你,你不去。怪誰?」林平說:「鄉政府大院哪有人去?」「咳!你管別人去不去?老黃的評書,算柳鎮一絕。晚上沒事,聽聽有什麼當緊?」林平便笑笑說:「那好。今天晚上,我和你一道去!」老裴一翻眼:「晚啦!」「咋的?」「這幾天就不說啦。」「那為啥?」「誰知道為啥!那傢伙也怪脾氣。前天,我在街上碰到他,問他,他說牙疼。不知又犯哪門子邪呢!」
林平一怔。他正說得那麼帶勁,咋就突然間停書了呢?這人真有點難以捉摸。林平雖然才來柳鎮不到兩個月,已聽到不少關於黃毛獸的軼事。此人確非等閒之輩。據說他為人凶狠,頗有手腕,又是個多才多藝的能人。當過鐵匠、木匠、泥瓦匠。騸牲畜,打馬掌,切驢蹄子,樣樣在行。還會不少野醫術,針灸、配藥,熬膏藥,一肚子旁門左道。林平調來不久,就聽說了這個人物。在街上看到過他幾次,一眼就能認出來。個頭大不說。他沿街走過來,兩旁儘是人打招呼:「老黃,吃啦?」「老黃,買點什麼?」……一街兩巷的人,彷彿都敬著他。連民政助理老裴,也多次誇獎他:「人家老黃,外場亮!做人做到這份上,也夠意思了!」那神態,竟是十分佩服。林平就有點納悶,一個鄉里幹部,咋會這麼誇他!街上人也說,老裴和老黃是酒友。大空不隔三天,就要在一起喝幾盅。多是在老黃家喝。沒外人,就他倆。彷彿知己。
但真正引起林平注意的,是黃毛獸從外地領來個啞巴那件事。街上人誰也說不清啞巴的來歷,都猜裡頭有點名堂,作為鄉團委書記,他有義務關心一個殘疾女青年的婚姻生活,就老是記掛著這件事。
趁這空兒,林平就問:「哎,老裴,老黃家那個啞巴究竟哪來的?」老裴已穿衣下床,拍拍林平的肩哈哈大笑:「老弟,你管她哪來的?老黃半輩子人啦,成個家不容易,成人之美嘛!——你沒聽說,老黃可疼她呢!什麼活也不讓干,就養著。那小媳婦也落到福窩窩裡嘍!這種事,我經辦得多啦,沒啥怪的!」
正在這時,門外吵吵嚷嚷來了一男一女,都二十多歲。林平伸頭看看,不知幹什麼的。老裴一眼便看透了,說:「又是鬧離婚的!媽的,都是吃飽撐的。看我訓他們去!」臉也不洗就迎出去了,精神抖擻的樣子。
林平便笑,隨後也出了屋。他不想看熱鬧,就往前去了。路上又想啞巴的事。看來,老裴不願意幫忙。他經辦的這類事確實太多了。
前些年,不少光棍在當地討不上老婆,就去四川、貴州等一些偏遠山區,花一筆錢領個女孩子來。有的男女相差十幾歲。街坊鄰居見了,雖不免感歎唏噓,卻照例登門賀喜。如果有人說三道四,大家便認為不道德。道德不道德,實在也說不清。連四官鄉的村莊也有許多這類事。莊稼人自有莊稼人的道德標準。
老裴身為民政助理,掌一方鴛鴦大權,偏又是個難得的熱心腸。不管誰領來個女人,只要遞上一支煙(他只吸人家一支煙:喜煙),他便一律給個結婚證。他辦事的標準就是四個字:成人之美。在他這裡結婚容易。離婚沒門!老裴在柳鎮當民政助理近三十年,只辦過一次離婚案。還是因為那男人犯了重婚罪。據說當時,老裴極憤慨,訓斥那男人:「一個男人分一個女人還分不公,你狗日的想占倆!黑心!」那男人被他罵得狗血噴頭。老裴幹工作兢兢業業,忙起來連飯也顧不上吃。誰家夫妻感情破裂,他寧肯十次、二十次登門調解,也決不給你辦離婚手續!
有一次,距柳鎮三十里一個村莊,有一對小夫妻感情不和。結婚一個月,小伙子不和媳婦睡一個屋。那小媳婦感到受了侮辱,哭哭啼啼來柳鎮找老裴。老裴一聽就火了,吩咐她:「你先回,我隨後就到!」小媳婦前腳到家,老裴也騎車趕到了。時已天黑。老裴先把那小伙子叫來,問問情況。小伙子說是父母包辦,他不同意,老裴在各村都極熟,誰家的根底都摸得清。也知他家是幾代要飯出身。就扯著那小伙子耳朵罵開了:「你狗日的也是窮擺!娶個老婆,也就是生孩子、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