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來的?」他牙巴骨打戰,彷彿兒子搶了銀行。
「我賺的。」
「賺……的?」
「賣書賺的。」
「放屁!」
老伴和春桃也圍上來看。都吃一驚。她們知道地龍賺了一些錢,卻萬沒想到會賺這麼多。
「有……幾千塊吧?」春桃激動得臉通紅。
「六千塊!——姐姐,你放心。等你出嫁時,衣服嫁妝我包啦!」地龍快活地許諾。春桃紅著臉笑了。娘也笑了。岳老六卻打擺子似的直哆嗦。
兒子不是放屁。這是真的。他把錢捆子翻過來看,正過來看,又掂掂,有一斤多!末了交還兒子,聲音極低:「放,放……好,別丟……丟啦!」
當時,岳老六回到堂屋就哭了。他被這意外的事弄昏了頭。他為兒子喜悅,為全家人喜悅,三輩五輩,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啊!
他心裡又感到不踏實,彷彿這是一場夢,他用灼熱的煙袋鍋往胸口那兒一伸:「吱——!」一股焦臭伴著鑽心的疼痛。當他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岳老六又陷入莫大的悲哀之中了!
他不能理解,兒子玩兒似的,咋會掙了這許多錢,他一向並沒有留心。以為兒子不過隨便賺幾個錢,夠他自己花,不向老子討錢就得了。誰知……誰知,他還真成了氣候!一家人在地裡拚死拚活,加上九畝肥田,竟不如他一個人掙得多。
岳老六困惑了。傷心了。這不僅意味著他的勞作不值錢,而且意味著土地也不值錢了!這使他從祖先那裡承繼來的對土地的信仰,受到極大的衝擊,他曾以為,把種地的本領和九畝田傳給兒子,就像傳下去一頂王冠。可在兒子眼裡,那不過是一頂破氈帽。他要走的是另一條路。
自那以後,日子依舊那麼瑣碎,表面上也還平靜。可是,岳老六清醒地意識到,兒子和土地已經沒有感情。他隱隱覺得,作為莊稼人,到他這一輩要絕種,想到此,他便每每有一種無根無基的失落感,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一天晚上,岳老六做了一個夢。夢見十八代老祖宗從棺材裡爬出來,穿著各朝各代的服裝,圍住他問:「老六,不肖子孫!你咋養了這麼個孽種?要是丟了地,你父子死後都不得入土!……」岳老六誠惶誠恐,在一群祖宗中間跪下,語無倫次地分辯。祖宗們都衝他翻白眼。岳老六急了,爬起來一把揪住兒子,咬牙切齒問他為什麼背叛了土地,背叛了祖宗。兒子卻大吵大鬧:「你放開!我不能走你們的老路。中國人種地的越多,越要受窮!人家美國農業人口只佔百分之三……」兒子掙脫,恨恨地跑了。十八代老祖宗面面相覷,不知美國為何物,更不知什麼叫「百分之三」。卻忽然頓足大喊:「抓住他!……」岳老六也喊:「兒子!……」
老伴在他屁股上踹一腳:「深更半夜,你嚎啥喲!」岳老六醒了。驚出一頭汗。他記得兒子在夢中說的話,在白天也說過。他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這些鬼話。
他說不過兒子,也拗不過兒子。他不能不承認,那孽種確實比自己會掙錢。但岳老六絕不願按兒子的意見扔了地。自從春桃走後,他越來越感到支持不住。他畢竟老了。九畝地並不容易侍弄。但他堅持著,再苦再累也咬牙堅持。
實在說,岳老六種地已經不僅僅是為了經濟收入。因為兒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九畝地的收入與之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他堅持的只是一種感情,一種宗教!
去年秋後,兒子和黃毛獸打了一場地皮官司。岳老六氣得跳腳罵。丟下自家的九畝田不要,去爭人家的五分宅基,鬼迷心竅!——打官司,那是驚官動府的事,了得!可那孽種愣是擰著脖子,從公社打到縣裡。你吃了豹子膽!——可兒子打贏了!也不知眼時講的什麼理。按舊社會的規矩,叫岳老六斷案,也是親不壓族。兒子要背理的!那是非分之物!但他偏偏打贏啦。看來,上級也不講理!打贏又怎樣,害得老子去找姓黃的賠禮,還讓人奚落一頓。你得罪了黃毛獸,得罪了柳鎮上的人,一個人單槍匹馬,能站得住?……****娘,有你作的難哩!
岳老六用手背沾沾淚角上的眵目糊,眼睛爛紅爛紅。他長歎一口氣,站起身,往手心吐口唾沫,又摸起平板車把,使盡平生力氣往上拉。他放倒身子,肩上的背帶把脖子上的幾根青筋勒得暴突出來,一步、兩步……
車子太沉重了。彷彿那上面裝載的不是糞,而是一整塊土地。土地把他壓彎了腰,土地幾乎已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可他捨不得丟。兒子要幹什麼,由他去。一輩子不管兩輩子事。但岳老六卻寧願像祖先那樣,一輩子守著土地,最後再把一身骨頭交還給土地。
一個老邁的身影,拖著一溜深深的轍印,艱難而執拗地往前爬行。驀然間,岳老六默默地流出淚來。那感情竟是極其悲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守著土地多久。但他會守著,忠誠地守著,一直到死!……
車子忽然一輕。輕得像一片樹葉。岳老六詫異地扭轉頭。一個英俊的高個子青年正幫他推車。不遠的路邊立一輛自行車。
那青年看老人家轉臉,忽然高興地喊起來:「岳大爺,是你呀!」岳老六又仔細看了看:「你是林……平哪!」
「大爺,我是林平!你還記得我?」
「咳咳。這眼不頂事嘍!你從哪來?」
「我調這鄉里來啦!做團的工作呢。今兒下鄉看看的!」
岳老六立刻現出敬佩的樣子:「有出息!小小年紀就辦大工作啦。——你看俺家地龍,上不歸天,下不著地,胡混!你見他啦?」
「見啦!」林平像在和一個聾子說話,大聲嚷嚷,「大爺,你別這樣說!地龍不簡單哩。他辦個書鋪子,全鄉的青年人都贊成。縣裡正準備表揚他呢!」
岳老六搖搖頭,有點替兒子害羞的樣子:「表啥子揚?在外頭不惹禍就行啦。那個愣種!」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有點高興了。兒子畢竟是兒子。這大約也是一般做老人的通病。當他守著外人罵兒子的時候,你千萬別跟著罵。否則一轉臉,他會把你也罵了。你應當和他唱點對台戲。和他爭執,爭得面紅耳赤,他也不會惱你。因為兒子畢竟是他的。
當然,林平並無取悅老人的意思。地龍辦書鋪子的事跡,就是由他剛整理好報團縣委的。他一直在暗中支持他。地龍的書鋪生意興隆,和他有直接關係。調到柳鎮鄉才一個多月,他就在全鄉團員青年中開展了一次讀書活動。他親自開列了上百種書籍,刊物。在貓貓走後第二天,他到地龍的書鋪看了一趟。書目多是根據地龍的書櫥開列的。當時,地龍並不知他的用意,只是很冷淡地打了個招呼。林平沒有計較,只管仔細翻閱。回來後就把書目油印,召開一個各村團支部書記會。要求他們三天內買到書籍。麥後小閒時節,要作讀書評比活動。
全鄉四十幾個村的青年工作,由讀書活動開始,迅速打開了局面。也及時支持了地龍。地龍光知道書籍銷售量倍增,哪會知道其中原委。
林平幫岳老六卸完糞,身上汗津津的。老人執意要林平到家去坐坐。林平想了想,就說:「好!」岳老六拉車前頭走,林平推自行車後頭跟。兩人說著些閒話,心裡都很輕鬆。
林平騎車跑了大半天,卻沒有一點疲勞感。他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前不久,縣團委書記向他透出一點口風,大約是要破格提拔的意思。提到什麼職位上,還不能肯定。但林平對前途充滿了信心。幾年來,他先後調動幾個鄉,全是青年工作薄弱的環節。林平以他特有的組織才能和熱情,一個個都打開了局面。為此,已兩次受到團省委的通報表揚。縣委一直把他看成有希望的苗子,安排在基層,經受實際工作鍛煉。林平知道領導用意。每到一地,工作都十分踏實。他具有和一切人交朋友的本領。上至縣委領導的家,下至普通農民的庭院。今天碰上地龍的父親,他當然要去家看看。他很想緩和和地龍的關係。
林平隨老人進入村口,往西一拐,就是地龍的家了。岳老六忙往家裡讓。林平推車進入院裡,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忙支上車子,上前抓住老人的手:「你就是岳大娘吧?」老人有點迷惑。「他叫林平。地龍的同學。人家在鄉里當幹部呢!」岳老六放下平板車,在後頭介紹。
老人家一聽是地龍的同學,頓時親熱起來:「知道知道!聽地龍說起過你。——快到屋裡坐。不怕你笑話,莊稼院亂糟糟的……」
林平隨和地笑了,一邊打量這個收拾得利爽的院子,一邊說:「大娘,你收拾得好!我家也在鄉下,還不如你們家呢。」這是實話。五七年父親被打成右派,開除回原籍。家中已沒有親族。只在一方水塘邊蓋了三間草房。地方很狹小,現在父親已去世,只母親在家。她本可以遷到縣城去的。可她住慣了,反不想再挪地方。這一刻,林平忽然想到,應該回去看看母親了。
兩位老人執意留林平吃了晚飯,才放他走。
送出院外,岳老六還千叮嚀萬叮嚀,讓他多關照地龍。林平說:「大爺,你放心!地龍不會出什麼事的。」一路卻想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做老人的,到死也要為兒子操心。早在鳳鳴中學時,林平就認得岳老六了。那時,只要地龍哪個星期天不回家,岳老六必定去縣城看望兒子。都是步行去,他捨不得花錢坐汽車。到學校找到兒子,送點什麼好吃的。有時就是幾個熟雞蛋,還帶著體溫:「吃吧,趁熱!」他每次去,林平都去看他。就說:「大爺,大老遠的,不累嗎?」「累啥?九十里地,抬腳就到。」岳老六不在乎跑路。等回時,看天已後晌。林平說:「大爺,住一晚吧。天要黑了!」岳老六看看天:「不咋。九十里,抬腳就到。」就走了。來時半夜起身,回到家又是半夜,兩頭不見太陽。就為看兒子一眼。地龍很冷漠的樣子,也不挽留。彷彿那是林平的爹。但當初地龍和林平的友誼,也從這些小事上開始。
十三尼姑論書
林平出了岳莊,天已大黑。鄉下的晚飯都這麼晚。
他初來此地,道路還不熟,但知道去向,越過廢河道,就沿著北岸的林子,一直往東去。
舊時的黃河故道,無風三尺沙,到處一片荒蕪。如今一改舊貌。幾百里河灘都是綿延不絕的樹林。蘋果樹、核桃樹、桃樹、梨樹、槐樹、榆樹、柳樹……鬱鬱蒼蒼,如大林莽。林莽間踩出一些蜿蜒小徑。七拐八岔。沿一條小路走,走著走著,說不定又會繞回原地。林深路細,大白天也有迷失方向的。天黑以後,人歸村,鳥入林,大林莽裡便一片沉寂,無邊無際的沉寂,彷彿是與人世隔絕的一個世界,裡頭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恐怖,完全不像白天那樣可愛。
林平硬著頭皮往東去。初時騎車,一手拿電筒照著。一條光柱便竄來竄去,驅趕著黑影。地面很平,軟軟的,比在馬路上騎車還舒服,感覺。便想加快。便快了許多。光柱也急促地尋著路徑。不好!一棵樹迎頭過來了。他忙閃。閃開了。車子歪到地上,人也摔了下來。光柱倏地消失。林子裡突然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他爬起來,先把車子立住,又去摸電筒。前後左右,沒有。又前後左右。在右邊三米遠的地方摸到了。一按,不亮。又按,搖一搖。亮了。他長出一口氣。扶起車子又上去。不敢騎快了。慢慢的。光柱探進黑暗中,前頭引路。電筒一會兒也不敢熄滅了。樹身僵僵地往後移動。小徑跳躍著往前延伸。他握緊車把,全神貫注。頭上冒出汗來……冷不丁,左近的樹上一串惡笑:「啊啊啊啊!……」有人!林平一躍滾下車子,頭髮也豎起來。做好自衛的準備。再聽,什麼動靜也沒有。他想了想,是貓頭鷹。他抹一把額上的汗,冰涼。渾身的汗毛孔都奓開了。於是又騎上車。光柱在前頭探路,卻越來越微弱。他又急了,加快!車輪沙沙。沙沙沙沙沙!……「崩!」撞在樹上了。他一下子衝出去,落在地上。車子前圈癟了。手電也摔壞了。額頭擦住樹身,火辣辣的。
他沮喪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估摸已走出六七里地,就是說,距柳鎮還有四五里路。不算太遠了。沒別的辦法,只有扛著車子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陣子,倒覺林子裡不像先前那麼黑了。天光透過樹隙,兩三步之內能看見樹影。
林平扛著車子,高一腳低一腳。每走幾十步,就要放下歇歇氣。稍停又走。一直走了近兩個小時,還沒摸出樹林。他有些慌了。莫不是迷了路?正懊惱間,忽見林子深處透出一點光亮。不會是磷火吧?他站定了細看,那光亮並不動。那麼,是有住家了。或許是看林的小屋呢。林平便直奔那光亮走去。又走了大約十來分鐘,終於到了。是三間屋,模糊像草房的樣子。草房外圍著一個籬笆院。院前好大一片水。光線明晰了許多。他看看沒有動靜,便喊:「喂,屋裡有人嗎?」聲音很響。他擦把汗,等著。
門開了。一片光撲出來。從屋裡走出一個老女人。她在屋門前站了站,竭力往黑暗處探望,問:「是誰呀?」
林平忙應:「老人家,我是趕夜路的,轉向了!」
那女人「噢」一聲,便走過來,又開了籬笆門:「到屋裡歇一歇吧。」
林平累極。便扛著車子進了院。一邊說:「車子也碰壞了。老人家,晚上打攪您,真不好意思。」老女人好像無所聞。只顧後頭關上籬笆門,就往屋裡讓:「進屋吧。」林平放下車子,猶豫了一下,跟老女人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