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關於女副局為什麼偏偏要留小李子下來,葉春春以及眾多的機關群眾們都猜錯了,她們實在太庸俗了、太低級趣味了,俗到只會想到男女之情,她們根本不知道女副局的境界有多高呢!
要知道,女副局現在已經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女人,她是一個受了傷了、碎了心的女人,這就好比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包裝,她被物理化了、化學化了——在被情愛背叛之後,她內心裡屬於女人的那一部分荷爾蒙,像北方冬天的河一樣,一切的肉慾與情感,均乾涸了。人生還有什麼呢?容貌、年輕、身段、柔情,皆與她無關。她從「女人」一變為「人」,一切生存的價值,只有泛物質化的、眾所周知的、堂而皇之的指向方可以維繫。比如:權力。
靳局長的事現在已經大白天下了,而她一直處於醞釀之中的激情變得激越了,猶如濃霧散盡,紅日高昇,那紅日便是她伸手可觸的新目標: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去爭取頭一把交椅?為什麼不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局長?女副局興奮了,有種豪情萬丈的拚搏之感,她感到一種新生般的愉悅與刺激!
沒錯,儘管目前上面宣佈讓D副局長代管,但「一切改變,皆有可能」。現在,她的手中有兩個重要的可供利用和昇華的線索。其一,是采錄自鄉妹子服務員的口述,這是重磅武器,足可置D副局長於完全的不利;其二,噓,這可是最新消息,是她從部裡頭探聽到的風聲——D副局長在上面的口碑,並不太好,包括跟他有直接工作關係的一個「大頭目」,表面上兩人走得很近,甚至還一起出去遊山玩水過,可是實際上,不知因了什麼小事,「大頭目」並不看好D,特別是元旦之後,在一些私下的不正式的場合(實際上,這種場合,話語力度反比正式會議上要大得多!)裡,「大頭目」總跟別人大搖其頭:一個人想要站得高、做得遠,成為頭牌人物,家庭結構很重要啊,賢內助很重要啊,像D那樣,嘖嘖,也是可惜了……
但女副局不打算正面強攻,她喜歡軟著陸。
故而,小李子的被留下,一是因為女副局確實離不開他,有了他,家裡家外、老老小小,好比是多了一個人照料,哪兒能平白地少了呢!但第二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女副局想藉機試一試自己的份量,她就要昂這個頭,她就要稱這個大!
她直接去找D副局長面談。但那語氣並不是商量的,而是,怎麼說呢,帶點怨氣似的,哪裡吃了什麼大虧似的:「我說,我這小李子,總要給我留下吧。」
D副局長眼下正是躊躇滿志之期,覺得自己應該有些氣魄,不應跟人多作計較,再說,他也有數,在幾個副局長裡,別的幾個,都是歲數大了,對自己已是俯首稱臣,可他有直覺,這個女副局長,未必。反正小車班天生是要留司機的,就聽了她的算了吧。
可剛應了,女副局第二句又來了:「他還得專門替我開,我比你們幾個笨,我還不會打方向盤呢……」
這個要求,初聽上去,也沒什麼過分,可細一想,真要依了,就極不妥當了。到最後,別的副局長、包括自己這個代理局長,都是自己替自己開車,可她倒是還是專職司機,這算是什麼格局呢?這種事情上還要講「女士優先」嗎?她這分明是在拿大嘛!
媽的,區區一個小車司機,她也要在這裡頭做文章,D副局長在心裡面暗自詛咒,卻又不好發作,想了想,他忽然記起一些聽來的閒話——女副局,家事不寧,長期分居,司機小李子乃是她的精神支柱、生活支柱,一應家中雜事,他一概包圓了承辦……
於是便含混地把潛台詞夾在話裡答了:「這樣,小李子留下的事,我先拍板同意了。但他的人和他的車呢,只能先暫時借你用著,啊,時間肯定不能太長……這個小李子,也是鬼精,就想跟咱女領導套近乎,他不知道下面人都怎麼說他的嗎?對你的輿論影響很不好哇!不行,我來親自找他談話,要他保證在一個月裡把方向盤交給你!」
哈哈,女副局當然聽出弦外之音,可她不生氣,就讓他去誤解去好了,誰沒個小辮子,可她這小辮子是假的,抓不住。不像有些人,那辮子可是又粗又長。這樣一想,女副局也笑了:「是啊是啊,群眾的眼睛最明亮,可群眾的耳朵與嘴巴,就靠不住了,說說我也就罷了,我不怕的,可是還在說你呢,把那麼件事,說得那麼有鼻子有眼的、活靈活現的,像個電視劇似的,情節很複雜,可真讓我替你生氣……還是你的涵養好啊,要向你學習!」
女副局說著便告辭了。她渾身很舒坦,感到自己處一個主動的位置,很漂亮地就把這個事件給辦了,更為關鍵的是,她還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這D副局長,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裡,是忌著自己的,這說明他是有所心虛的,這樣,她離勝利,也就不遠了……
這高層的人際,如今她是越來越著迷了,就像打排球,再小的一分都要爭,爭下來了,下次的發球權就在自己手裡了!哼,「暫時借用」,不,她會無限借用的,這管理局裡一切的人和一切的車,將來,都會是她說算了的……
女副局想起躺在她辦公室裡的那個小小錄音筆,好好想個時機吧,何時?在何種場合?跟什麼對像?她將要按下一個小小的播放鍵!
沒想到的是,D副局長那裡的大交道都打下來了,在姚主任這裡的小交道上倒費了一點功夫。不知是D副局長暗中授意還是這姚主任忘了身份,關於小李子的去留,姚主任竟然試圖另作主張了。
其實,女副局也是誤會了,姚主任並沒有任何私心,也不是存心跟女副局作對,她只是實事求是、尊重個人意願。因為,在這次司機分流文件出台之後,她姚主任是逐個跟大家談了話的,她再清楚不過,人家小李子是一心想走哇,何苦把這個好機會硬塞給不想要的人呢?
姚主任一看D副局長批下的司機去流名單,馬上就反對了,她跑去找D副局長,後者正氣得沒轍呢,明知不可為,還是讓姚主任直接去找女副局談。姚主任其實也知道,這樣去直接地駁女副局是極不明智的行為,可是,事關自己手下的小車班啊,說起來,也是她多年的手心手背肉了,如能替他們爭取到一個皆大歡喜些的出路,得罪就得罪一下吧。
於是,姚主任也就敲開女副局的門,去實話實說了。唉,這個時候,女副局的氣焰正旺盛著呢、感覺正宏大著呢,哪裡聽得進去姚主任的苦口婆心,哪裡又管得了小李子的個人意願。她翻翻眼睛,索性把話說得很難聽了:「姚主任,難不成,你也跟別人一樣,有那種很噁心、很下流的想法,以為我是離不開那小李子本人了?」
「不是不是,怎麼可能?我沒有那樣想……當然沒那樣想。」姚主任吃驚得幾乎結巴起來了,她突然感到,今天此舉,算是把女副局給得罪大了。算了,小李子,別怨我,這個忙看來是真幫不上了!
看著姚主任突然矮著身子出去了,女副局不免趁勝追擊、讓自己的幻想再往遠處延伸一點:這麼大一個管理局,弄個這麼個半老徐娘的老太太做辦公室主任,真是太不相稱了!這個姚老太,說實話,她不喜歡她很久了,胸無點墨,世故圓滑,犯嫌得很。她比較希望,是一個有修養有內涵的男同志來坐陣辦公室,這樣,將來跟在她後面出去辦事,才真正有氣派,等著罷,她將來若坐了江山……
可女副局不知道,她所力保的小李、她拿來作為試驗品並最終成為戰利品的小李,就在這兩天,正在抓緊一切時間,跑自己的工作調動:他想離開小車班、離開管理局機關。
自從某一日,無意中從女副局的嘴裡聽出她的野心,小李子就感到一種油然而生的絕望,說得嚴重點,像是一條可以預見的被囚禁的漫長來路。
這種感覺也不太難解釋。雖說,女副局待他不薄,除了加班太多、回家太遲、雙休天被其全家役使較多外,也挑不出別的大問題,何況,一個司機,有什麼資格去挑三揀四。可問題的關鍵是,他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司機、替一個人到中年、婚姻不如意的女副局跑腿、做陪伴、做零碎,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工作體驗,總有一種「吃軟飯」的感覺……真的,在親朋好友間的評價總不那麼高似的,哪怕別人什麼不說,哪怕確實幹乾淨淨沒有任何事,可是,真的,很難受、很彆扭啊!
本來,他一度以為,小車班車改,他是有機會另謀了新生的;就算女副局直接表示要他留下,他也還並未完全地死心,他總想著,會有一天,這車改會一竿子到底的,到時,女副局也搞不了特權,他便可以另尋了去處,重頭開始……
但最近,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女副局是要吃了D副局長、自己坐上頭把交椅的!這個大的博弈,可能別的人還未知未覺,可小李子不是劉開強,他坐在前面開車,那絕對是眼觀四方,耳聽八路,女副局打的那些電話,女副局見的那些人,女副局想的那份心事,他小李子真的比誰都清楚!越是明白他便越是絕望,特別是當女副局用那樣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顧盼自雄地對小李子誇耀,她是如何在D副局長面前把他連人帶車全都獨攬了……小李子終於下決心了:小爺要走人了!
但司機要找工作,真的已經很不容易了。出租辛苦、公交沒錢、長途危險……最終,權衡再三,結合當下的形勢,小李子決定投奔一家駕校,畢竟,以後這整個社會的大發展啊,就跟每個學生必定要學電腦、學英語一樣,只要是個人,都要學開車呢,我小李子就來做他們的師傅吧!
一咬牙,小李子遞了辭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