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桌上的文件，看著電腦上的一堆黑字，看著電梯間裡不斷變化的小數字，看著食堂裡不斷吞嚥的那些嘴巴……小田常常會有一種做夢的感覺，並且，這是一個不斷重複著的、缺乏創意的夢境，主角們偶爾會有一些變化，但沒有關係，大部分的主角，從小田的夢眼看過去，都只是背影：靳局長的背影，女副局的背影，D副局長的背影，姚主任的背影，劉開強的背影……唯獨高嶺，他在夢裡看到的，是他的正面，那樣一張熱乎乎的極為親切的臉，曾經放肆而坦誠地大笑過，曾經雄心萬丈過，曾經得意洋洋過，曾經詭計多端過，曾經為了A姑娘而黯然神傷過……但不論怎樣，他是結結實實的！那樣肩並肩地跟小田站在機關風雲裡，以小棋子的角色相依攙扶過……他多麼想念他！
而今，高嶺走了，這夢的基調似乎也開始變了。當然，小田知道，這日日上演、夜夜重溫的夢境裡，仍會有高層的宏闊敘事、人事的大變戲法、傳言的聳人聽聞以及危機中的惶惶不安……可是遠了，這一切似乎都離小田遠了，都只是一種背景音或背景色了。他正在努力地沉下去，像努力沉入清洌的海底，他要試圖構建一個粗茶淡飯、寵辱不驚、自給自足的理想境界……當然，他亦預見到，自己越是老熟，便越是無趣，他會失去喜悅與憤怒的能力，會忘了友愛與真誠的感受，會成為一個丟失了七情六慾的機器人秘書……
一個最平常的週末，小田跑到空蕩蕩的機關大樓去加班，午餐是一包沒有泡開的方便麵，無聊與平靜中，他拿起高嶺桌上遺留下的那個相框，已是落滿灰了。小田突發奇想，他翻出管理局的通訊錄，抄下遠在縣城的那個生產中心的地址，到郵局排了二十分鐘的隊，把擦乾淨的相框給高嶺寄去了——他知道高嶺不會需要這相框，可能他都忘了這相框裡的女子，可是他還是想寄出去，像在食不飽腹的年代，寄一袋變質的硬水果糖，給遠方的兄弟……他甚至想像著，穿著一身灰藍色制服的高嶺，正意外地張大嘴巴，對著未打開的包裹咧嘴而笑、浮想聯翩……
不幾日，小田也收到一個快遞，有趣的是，竟是同一個相框，但裡面的照片，換成了A與一個嬰孩，照片裡，圓圓臉蛋的A正看著嬰孩微笑，而那嬰孩，卻看著鏡頭前舉著相機的人，張開無牙的嘴巴，流出一長串口水……沒有高嶺，高嶺沒有把自己寄來，他躲藏在視線之外，也許正露出他一如既往的笑容。
小田把相框翻來覆去地看了看，終於在背面，看到高嶺的一行小字：像我這樣，做個幸福的人。
小田有些迷惑了：高嶺現在，幸福了嗎？他的男子漢雄心、他的大丈夫理想呢？
小田秘書瞇著眼睛重新看看那照片，突然，他湧上一個連自己也感到吃驚和荒唐的念頭：從明天起，他要去追求一個陌生的姑娘，他要愛上這個姑娘，他要做個情竇初開的單身漢，他要縱情地跟她談情說愛，然後與她結婚，在一個小屋簷下，過上一種油米柴鹽、省吃儉用的小日子，每到週末，他們去改善伙食，在街頭的小館子要上兩瓶啤酒慢慢對飲，並替未來的孩子想個好聽的名字……
從明天起，做個不是司機的人。這是劉開強每天晚上對自己念叨的話，現在，他正在慢慢改變自己的職業習慣，他要像一個平常人那樣大膽乃至無禮地注視交通警察，統統忘記哪個路口有電子眼，對雨雪及大霧預報漫不經心，像行人那樣咒罵開得太快的小車……從明天起，他還要對葉春春據理力爭：不管小李子的辭職走人、不管老左是否再也摸不了方向盤，不管那辦公室是否再需要召回一名司機，拜託了，那一切，跟他劉開強一點沒關係……
從明天起，做個關心身體健康的人。這是姚主任對自己的輕聲祝福：每日八杯水，粗細巧搭配，少吃多運動，遠遠地離開中心舞台吧，因為那裡將要換上另一個光彩照人的女主角，她就自甘二線吧、順流而下吧，像一個真正的老年婦女那樣，佔領公園的草地，佔領小區的鵝卵石跑道，把延年益壽作為生活的全部目標……
從明天起，做個會花錢的官太太。D太太緊張地打著嗝，一邊勉勵自己：學會保持身材與皮膚，學會消除口腔裡的蒜頭異味，學會跟丈夫調情，學會處理他收上來的各種禮品，學會漂亮地接待並處理找上門的年輕女人，學會對丈夫的上司及上司的太太逢迎拍馬……
從明天起，做一個教別人把握方向盤的人。小李子希望自己是個優秀的教練：他會跟學員們反覆念叨，紅燈停綠燈行、寧等一分不搶一秒、高高興興出門平平安安回家……順便，他還要告訴所有的學員，千萬的，可別拿這方向盤當飯吃啊，這不是個好行當。只要有真本事，只要把生活裡其它大方向盤給把好了、把直了，也就不愁吃不愁穿嘍……
從明天起，如果可以，做個地道的小人物，做個想像中的那個人、做個不是你的那個人。然後，成為一個與幸福無限接近的人。
2007-12-22一稿
2007-12-30二稿
2008-01-22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