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最後一天,還有一個收尾節目:購物。劉開強對這個沒興趣,但因是車伕啊,既然都跟到這裡了,索性不如進去長長眼力。
這種店一看就是倍兒高檔的,劉開強自己在家裡,對這一層次的購物中心,從來連大門都不進。葉春春倒去逛過兩次,但回到家就會非常不高興,說她一走進去,整個人就變得灰撲撲的,每面鏡子都能照出她的寒酸來,更不要說價格給她的刺激與打擊……
因此,劉開強是有心理準備的,特地先把心態放平緩,只裝著有了閒情、背了手東瞧西瞧。他呀,發現個奇怪的規律,那裡面的各樣高檔東西,實際上卻是平平實實的,非常地低調,猛地一下子,真似乎瞧不出什麼名堂,可一看價格,馬上又覺得名堂肯定特別的大,大得他劉開強什麼都看不出來!這就是好東西了不起的地方!要不然,憑什麼一隻包就抵他劉開強一年的工資,一隻表就抵他的半套房子呢,要不是事先給自己墊好底,他還真是要扶著櫃檯走不動路!
轉了一會兒,劉開強終究還是覺得,這裡的一切,跟自己的生活太隔了,也不知那三對夫婦逛得如何,劉開強索性找了個大柱子後一個隱蔽的休息處,半瞇著眼想要瞌睡一會兒。昨天晚上,大頭目、D副局長與錢老闆夫婦,玩得很遲,到凌晨三點鐘才喊他去接。聽說唱完歌後又打牌來著,誰贏誰輸的,劉開強根本不用聽就知道結果,官員與生意人打牌,那打的還算是牌嗎,根本就是往對方抽屜裡塞錢唄。總之,在他心裡,倒是佩服這錢老闆的,確實懂事、確實會做人,哪一樣事情不弄得漂漂亮亮、妥妥貼貼!怪不得人家要做大生意發大財!捨得孩子套得大狼啊。
這休息椅大約是圍著個巨大的柱子擺了一圈的,劉開強坐下不久,正在快要瞌睡著的時候,恍然間聽到柱子前面的休息椅上傳來一陣略有些耳熟的對話聲,真是巧了,是錢老闆夫妻。劉開強想要轉過去打招呼,但聽到他們說話,馬上放棄了念頭。
「怎麼樣?你那邊情況如何?今天我還好,兩件羊絨大衣,他們一人一件兒,反正都是實在貨,有數的。」錢老闆的聲音有點疲憊了。
「噯,我就奇怪,那D副局長家的女人,到底是做什麼的呀,看到我給人家處長買單,吃驚得在那裡連連打嗝,欲言又止的,我讓她也挑衣服,這女人也好玩,挑來挑去,就只挑個圍巾,褚紅色,豬血似的,最難看不過!好在倒替我省錢,九百多也就拿下了。倒是那個處長狠啊,一條貉毛帶鑲皮的大披肩,乖乖,我刷了兩張卡才搞定。可她那氣質,哪裡適合用披肩,真是的,糟蹋麼!反正,我看出來,她是成心要讓我們放血的!昨天在洗浴中心也是,游泳衣和防霧鏡都要挑意大利進口的,那價格,翻了足有七八倍,我也只能捏著鼻子在一邊叫好,這樣看來,還是D家的女人暖心,雖然笨點兒,好歹不這樣剮人的……」女人原來都一樣,看上去再通達,背後必定要貶貶別的女人。劉開強聽得瞌睡都沒了,卻又不敢動。
「行了,花都花了,更要笑。要花得心服口服、蹦蹦跳跳,這樣效果才會加倍的好!千萬別一邊花錢一邊擺臭臉,那就太傻,反而會給自己減分的!」錢老闆勸自己的嬌妻。
「唉,你說,我們這都是什麼命啊,總是圍著人家做孫子,倒貼錢賠笑臉,我快要受不了啦!」
「唉呀,你不懂,能有孫子裝也不錯呀!別人想湊到他們跟前裝孫子還沒這麼好的機會呢?我聽『大頭目』說,就這元旦,就有四個老闆請他出去玩呢,他能選我們這裡,算是給我錢老闆面子呢!就連一個多月後的春節,也早有人包圍上去了,人家可比我們的手筆大多了,好像有一家是請他到哪個太平洋的小島上去的!那可是要花費外國鈔票的!所以,你看一看!比一比,心裡就服氣了嘛!」
「哼,好像多少人跟你搶著裝孫子似的!」
「那可不是!再說,媽的,說個狠話,我今天裝孫子,就是為了明天能夠做老子,若我今天不肯俯首做孫子,哪能有朝一日仰頭做老子?這叫此時孫子彼時老子。再說,別看他們老三老四、鼻孔沖天,在我面前擺足老子的架子,可到了別處,到了更大的人物面前,肯定也得裝孫子,說不定比我還賤,因為,他不在那裡裝孫子,討點權力下來,又怎麼能在我面前做老子呢?這叫此處老子彼處孫子……這樣,也才算眾生平衡吧……」沒想到,這錢老闆,開得口來,倒是一套深思熟慮帶著狠勁兒的實用哲學,直聽得劉開強在柱子後面直瞪眼。
「唉呀,你說些什麼呀,跟說相聲似的……」美人張卻似被錢老闆的唾沫星子給繞昏了,腦袋有些跟不上似的。
「其實,說到底,什麼部裡的大頭目,什麼管理局的副局長,他們都是些誰呀,我根本不認識,一個個的我還瞧不上呢!我認得的只是他們的位子、是他們手中的一點權力而已,真要到了大街上,不定我都還不搭理他們呢!所以呀,你白著急什麼?我怎麼做小伏低你都不該往心裡去,做什麼我心裡自然有數得很。我這孫子可不是白裝的,他們做老子也是有代價的!你就瞧著好了,明年一開春,我的訂單準會再上個三成,如果時機成熟,我打算把另一個小廠子給吃下來,到時,咱們的利潤可就要直線上升啦……」
「哼,淨做好夢,能有這麼好的事?」
「那當然,這是『大頭目』親口答應我說的,要說這傢伙,其實胃口也並不太深,這次林林總總花的些票子也算值了,順帶著也便宜一下那個D副局長。我看那D啊,平常可能也沒什麼油水,否則,哪裡會把太太弄得那麼不開眼……算了,寶貝,不提他們,今年夏天,咱們到巴厘島去度假怎麼樣?聽說現在那地方很流行的,出國公款游都去,咱們也去,讓洋人來伺候我們,在國內當孫子,咱到國外做老子去……」
劉開強實在不想聽了,聽牆角這種事其實真是很痛苦的。往往就會聽到令人不快的話。這錢老闆,原以為他天生是個和氣生財的人兒,原來都是裝出來,心裡頭其實驕傲著呢……可是他說的又何嘗沒有道理,這大場面上的往來,就算再親熱再體己,也都是功利之交,哪能指望著誰真拿誰當親人朋友,不看著一個「錢」字、一個「權」字,誰認識誰啊……
這麼一想,劉開強倒惦念起平常跟自己喝酒作樂的幾個小哥兒們來,大家都沒幾個臭錢,隨便在家門口找個破爛小館子,照樣喝得搖搖晃晃扶牆走路,可真要有個什麼難事兒,大家都伸手幫一幫、搭一搭,那份實在,想想都還挺暖和人的呢……
劉開強於是慢慢挪著,往異香撲鼻的化妝品區去了,心裡卻還想著錢老闆的名言:此時孫子彼時老子。此處老子彼處孫子。孫子。老子。老子。孫子。真是一個有趣的繞口令兒呀。回去要搬給葉春春顯擺顯擺,雖是無意偷聽得來,但這個理兒,確實有些意思。唉,願上蒼保佑所有賤如草芥的孫子,上蒼保佑所有橫行於世的老子。
走了不多遠,卻在洗手間門前碰到D副局長與大頭目,兩人均拎著大小不等的手袋,那「大頭目」看上去蠻高興,早把羽絨服換下,直接套著新買的大衣,脖子裡還新添了條煙灰色的新領帶,真有氣象!活像個老新郎似的。
劉開強連忙上去替他們拎東西,他也拎得很開心,還從來沒在高檔的地方一下子拎這麼多貴重的東西出門兒呢,拎袋上全是寫的洋文兒,他感到,自己連走路都覺得有些氣派了,像個高檔的人物似的!
在大門口,約定的時間之後,又等了十來分鐘左右,才見到女處長與D夫人相伴而歸,但兩人竟似不太親密,D夫人基本兩手空空,估計那條圍巾已收到包裡,女處長雖是左提右拎,但全無購物後的快意。劉開強心生疑惑,看了一下D副局長,後者的臉色也有些忐忑,看來,D夫人不知哪裡是得罪女處長了。
這個問題,直到下了飛機回到城裡,只剩下「自己人」在自己的車上,才算弄清原委。在D副局長的一再盤問下,D夫人勉強說了經過,但她仍然弄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原來,在美人張走後,女處長又看中件手繪中式外套,兩種款式,她是左右為難,對著鏡子請D夫人參謀了許久,就是拿不定主意。「實際上,是同一個牌子同一個系列,除了袖口和腰帶上的手繪畫紋有細微的變化,真的沒啥區別,叫我給什麼意見?我就一直說好話唄:都好看、都好看……這麼的挑了一會兒,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就煩了,隨便拿了其中一件,交了錢就走人。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也就連忙到大門口與你們匯合了。就是這樣的,其它我沒跟她有什麼過節呀……」
「那衣服多少錢?是她自己付的賬?」劉開強在前面也聽出來,D副局長把整個身子都聳起來了,想必正緊緊地盯著女人呢。那眼神,恐怕都是能射出兩根利箭來的。
「大概是蠻貴的,可能,三四千吧,我不知道具體價格,她自己刷的卡。其實,那衣服,雖然樣子花俏,可一看就不暖和,咱們這裡,沒有暖氣,冬天陰冷得很,還是羽絨衣最管用,她買了回去也穿不上的……「D夫人絮絮叨叨的,用來掩飾她的不安。
「去你個頭!」顧不上劉開強在前面,D副局長突然發起火來。「你這婆娘,就是會壞事,你看一路上,我把『大頭目』陪得多盡興,包括最後在購物中心,你知道我另外給他買了樣什麼好東西?算了,不跟你說了,省得把你嚇死。總之,這幾天,我們雖然沒談到工作、我沒跟他提到一句我跟那個靳局長之間的事情,但我能感覺到,他是很認同我的,接下來我們管理局內部就算真有什麼情況,他肯定站在我這一邊!可是你,怎麼那麼死腦殼的,為什麼不能有點眼色,你替人家太太掏個錢買件衣服會死啊!好吧,現在瞧瞧,我前面好不容易搭高的檯子,你在後面全替我抹平了!哪怕我前面做了一百件好事,只要這最後一件事沒做好,就好比是一粒屎星子掉進千年的醬湯裡,一切全都白廢……你想想,那『大頭目』最是怕老婆的,要是女處長回去吹個枕頭風兒,我這一趟的功課,不就等於是白做!唉!你可真氣死我了!」
「呃!」「呃!」D夫人不敢反駁,只一聲不吭的聽著,最終打起嗝來,中午的飯菜味兒在車裡飄散開來,有種令人痛苦的抑鬱之感。
D副局長可能也感到自己的火大了些,轉言又生硬地安慰了一句:「算了,你也別往心裡去,不是馬上要過年嘛,是個大節,到時我給他多下點猛藥就是……反正,那些年貨年禮年金的,前腳進門、後腳出門,也是一樣要往上孝敬的!唉,只是明年形勢險惡啊,安知最後分曉……」
車窗外寒月嗖嗖的,雖然車內空調很足,劉開強還是感到一陣發冷。一路玩下來,雖然奢華、盡興,可是奇怪,他還是感到一陣悲意,為了D副局長嗎?還是為了D夫人呢,抑或就是為了自己這隨時會終了的司機生涯嗎?也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