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嶺聽了姚主任關於追查匿名信的難題,半晌沒說話,這表明他是接下這棘手的活兒了。此前,姚主任是給他戴了高帽也灌了黃湯,反正,大家心知肚明,這車改的主意,始作俑者,不就是高嶺本人嘛。高嶺倒是認這個帳的,再說,他喜歡挑戰,喜歡把別人搞不定的事情給輕鬆拿下,何況,這別人,還是姚主任,就算是給自己再加一條路子嘛,這姚主任,也是棵不大不小的樹,將來,說不定會靠得上的。他一邊用三個指頭飛快地轉著支筆,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要在平時,姚主任最討厭看到別人轉筆,現在許多年輕人,一坐下開會或學習,第二件事沒有,就在手裡拚命地玩轉筆,看得她特別地反感。可這次她忍住了,她幾乎是專注地盯著高嶺瞧,她也好奇啊:這小子,真的轉轉筆就能把那「匿名信」的事給搞定了?高嶺突然把筆一扔,那筆在桌子上骨碌碌打了幾個轉:「我知道了!姚主任,這匿名信啊,其實不是咱小車班的人寫的!」「什麼?」姚主任以為自己聽錯了。
哼,聽他說的這是什麼昏話!那封匿名信,都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研究過,上面的白紙黑字、標宋四號,明明白白打著落款:小車班一司機。同時,那匿名信中所涉及到的場合、地點、人物、細節,不是小車司機,別人是沒有機會知道的;再說,這信的背景就是車改啊,只有自身利益受到脅迫的司機才會跳出來寫信……要這樣紅口白牙地賴,恐怕是賴不過去的。「我認為、並認定:那封信不是小車班所寫;而是另有出處。」高嶺坐著不動,語調子慢慢的,十分的肯定,幾乎傲慢了,他看著姚主任,那樣用力地看著。姚主任突然明白了,又驚又懼,要笑不笑的,臉上的肉都要跳了。
這是個好主意、狠主意!但也是惡毒的主意、有高難度的主意!這小子,真可怕,聰明得這麼陰……但不知,他鐵了心的,要把這盆髒水往哪裡潑?他如何潑?「那麼,你認為……」「姚主任,你得這樣想,並且,得讓所有的人都這樣想,都進入這個思路:匿名信這玩意兒,這是高級文書啊,是高智商活動啊,是誰想寫就寫的?這就跟當婊子似的,想當就能當上的?咱們的司機,個個都是大老粗,除了會打方向盤,哪個能有這麼好的才情?這種出牌方式,根本就是文化人的思路嘛!所以,根據我的推斷,真正的匿名信,其作者只有一個可能的來源:來自某個處級幹部,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甚至偏文科教育的中層幹部,並且,他必定是那人事處處長的對手面,是競爭對手,最起碼,是有個人恩怨的,否則,為什麼無緣無故就選了人事處處長?同時,根據我的判斷、根據這種事情的通常規律,寫信人背後,必定有更高的指使者,因為,這種信一發出,必定會引發紀委監察部門介入調查,一調查,就會撥出蘿蔔帶出泥!所以,我可以明確地判定,這封匿名信,真正的指向,也不是人事處處長,其最終的目的,是希望把事情扯得更大,一直往上去……」
「你……你說明白一點?」姚主任顧不得她應有的架子,而像聽老師講難題的差學生似的,求知若渴。
「你想想嘛,人事處,上面是誰分管?人事處長都出了問題,不就直指咱一把手麼?直指最近以來人事任命上的黑洞呀,你知不知道,前一輪的科級幹部調整,是有若干問題、並留下諸多後遺症的?你還知不知道,現在二級單位有人到處反映,說我們機關這裡,有某個局長,借用公權,在下面安插自家親戚等等……所以,你想想,這匿名信,怎麼可能僅僅是一個小司機指向人事處處長?肯定是另外一群人、是大矛盾的其中一方想出來的,是他們的計劃之一、動作之一……」高嶺的手指在桌子上直打鼓點,像在給自己伴奏——太妙了,他也很佩服自己啊:太有才了。
「當真……當真是這麼回事兒?」說實話,姚主任很害怕了,以她的初衷,她可沒想把事情弄得這麼大,這樣子,是收不了場的,目標一下子這麼龐然,矛盾一下子這麼高級……而且,瞧高嶺這說話的神氣,是確有其事呢?還是他無中生有?
「唉呀姚主任,當真不當真,我不知道的!我又不是那個寫信的人。但是,姚主任,我們必須讓它成真!你知道嗎,這也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讓亂麻更亂,讓渾水更渾。這樣,事情立刻就會神奇地解決了!不信,你按我這方子,去試一試。只要有人打聽,你就露點風,或者大大地放風……並且,不論是靳局長問你,還是別的副局長,還是紀委監察室,私下裡問、堂皇地問,你都這麼說,就用我的說法,重點說前半部分,至於推理的那部分,後半段的結論,你要說得閃爍一點,然後讓他們自去尋思吧……」
姚主任緩慢而遲鈍地點頭。她有些恨自己,為什麼要聽這個小傢伙的呢,為什麼就想不出更好的呢。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雖則鋌而走險,可這難道不是個最好的辦法嗎?
姚主任果真依高嶺之言行事了。放風傳言的事,她自不陌生,這次做得尤其的出色……
不到一個星期,關於匿名信作者的最新版本,已經成為大道消息,每個聞聽者、言說者都聰明地大搖其頭、大發感歎:原來是假借人家小車司機的名份搞的名堂啊?是啊,早怎麼沒想到,小車司機哪有寫匿名信的手腕!這下不得了,看來真要出大事了,太可怕了!太缺德了!有本事就查呀,查個底朝天,看看都是些什麼人在後面搗鬼。
有更聰明的人,則把輿論焦點直指諸位副局長的統一戰線,認為這是他們通過人事處長來「扳掉」靳局長的絕密行動,他們放眼四顧,遍尋那可能的嫌疑人與小刀筆……事情傳到各個副局長們的耳裡,又是另一番苦澀、辛辣與甘甜相雜的古怪之情。先是怒,到底誰出此惡招,竟把屎盤子一直扣到他們頭上,卻還辯不得解不得,一說就破,就等於是承認他們果真有個什麼「統一戰線」、有個什麼「絕密行動」……但憤怒過後,他們又有些惴惴,莫非,他們幾個人當中,果真有個特別膽大藝高的,冷不丁著人去使了這一怪招?短暫的猜忌過後,他們又互相勸慰著,拿兵家之道與哲學的圓通來解說,試圖借力,轉劣勢為優勢:可不是嘛!就給那傢伙一點顏色看看也好,讓他感到點風浪也好,反正這事情他也不可能拿到桌面上來往死裡追究,既是眾犯,就相當於無犯,他除了感到背後有人放冷箭外,還能怎麼的?
沒錯,靳局長現在感到背後涼嗖嗖的了,不僅是背後,正面都涼了,週遭每個方位都涼了。
對於匿名信的最新解釋,他雖不敢真信,卻又不敢不信,但有一條,無論是真是假,這事兒,都要到此為止了,不能再追究下去,否則,不管於人於己,都將會是個特別難看的結局。其實,自進入這個管理局以來,一股子帶有敵意的涼風就一直不懷好意地如影隨形,這是對外來者和少壯派的正常反擊,他可以理解,並且,他一向自認為足夠自信、足夠強大,故也就不管不顧、仍舊闊步向前,他認為,只要假以時日,自己是有能力打破這一切的,最終會收拾了眾小山頭、眾小勢力,真正南面稱王……但這封莫名其妙的匿名信,卻如同一支上了麻藥的暗箭,不知怎的,突然讓他感到無力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巨大疲憊從內而外,竟讓他萌生了些許的內斂與讓步之意。算了,大丈夫也要能屈能伸,有取有捨。這件事,就先放下罷!犯不著,真要鬥狠,反倒是遂了那股子涼風的心意了……就這麼的。再也沒人要求姚主任追查匿名信了。匿名信這樁無頭公案竟然也就真的這樣不了了之,成為機關人心目中一大片神秘疑雲,越飄越遠了。
姚主任勝利了,在這件事慢慢平息之後,她終於恢復到她最初的常識與經驗中去,帶著一種震驚與後怕,她卻又玩味出另一個略有些朦朧的結論:高嶺這樣的心智,的確是個寶,但也是高危品。不過,她有個預感,關於高嶺,倒用不著等她姚主任去提防,提防他的必定有更大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