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劉開強往D副局長家裡走得比較多,有時中午跑一趟,有時下午跑一趟,沒別的事,主要是年貨多,有些二級分局,是在縣城或郊區的,下面人辦事,難免鄉里鄉氣。都送些什麼東西?送一箱凍帶魚,送揚州速凍包子,送兩隻大羊腿,反正,都是不能在後備箱久放的東西,D副局長聽了直皺眉頭——一句話不說,只揮揮手。劉開強也不說話,得空便直奔D副局長家裡去。D副局長家裡的粗壯婦人,跟以往一樣,總拉開門一條縫,接了東西,生硬地說聲謝謝便掩了門——劉開強瞧出,D太太這生硬,不是貴氣,而是侷促,她比劉開強還不自在呢。前面不是說過,不是人人生來都像個官太太樣子的,反正這D太太,恐怕就是最不像的一個。卻說這天,東西恰好多一些,除了兩盒獼猴桃、一箱洋河藍色經典,還有一些時令花草——現在也有送禮的走高雅路線,要過春節麼,便送些蝴蝶蘭、金桔、室內盆景之類的,替領導家裡裝點門面。
可這些玩意兒,連盆帶土的,死沉,D太太自然是接不住了,只好開了門讓劉開強往裡抬……進了門,她便在一邊轉來轉去,笨笨的,連杯水都不知道倒。東西都上來齊了,該放陽台放陽台、該放書房放書房了,體力活統統干罷,劉開強也就要告辭走了。可那D太太,卻還那樣站著過道上,兩隻手絞成一團,有些緊張似的欲言又止,分明是要想要說個什麼了。劉開強到底是有眼色的,要往內心裡說,他是同情這D太太的,瞧瞧她,不僅胖得沒了樣子,還那樣憂心重重的,舉止僵硬,眉頭眼睛鼻子,都皺成一團,越發的顯老、顯得沒趣、顯得悶人。想了想,劉開強便自己坐下,給她起個頭:「不好意思,口倒干了,麻煩你給我倒杯水……」D太太總算活轉過來,端了杯滾燙的茶水,一路潑潑灑灑地過來,然後側著身子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坐得那麼彆扭,倒好像是她在做客似的。
「呃,小劉,我想問個事兒……」「您說……」劉開強低頭,他略有些預感,但又覺得不大可能,以D副局長的智力、手腕,想要瞞過眼前這位,當是小菜一碟。「你知道不知道,到底是幾個月?來不來得及?」話剛出口,不知怎麼搞的,D太太倒緊張得打起嗝來,帶出一股蒜頭味。劉開強真是懵了,她到底想要問什麼呀,問誰,問什麼事,什麼事幾個月了?什麼事來不來得及?「格兒……難道你不知道?行了,別人不知道,你肯定知道……格兒……就是那個服務員呀,她到底懷孕幾個月了?還來不來及做流產手術?可不能真把孩子給生下來,格兒……」D太太一連串地打起嗝兒來,但她這回倒是把情況說得連貫了,意思清清楚楚。「這個……這個……」劉開強大吃一驚,吱唔著,完全說不出話來。天哪!這D太太全知道了!而且,怎麼搞的,怎麼會弄出事情來的呢,懷孕了?太不小心了吧,這很不像D副局長的作風啊……他掩飾著端起水,卻燙得不能入口。「啊?小劉你不知道?糟了,那麼我不該問你的了。
唉呀,我真蠢,這下倒把事情給說漏嘴了、說開去了,他要知道,會把我吃了……」D太太的嗝兒給嚇了回去,後悔莫及、六神無主,看得出,她是真怕D副局長生氣——是啊,以她這把年紀,這種怯弱的性格,無法獨立的能力,一定害怕D副局長把她給拋棄了另尋新歡……說不定,她早就知道那個服務員的存在,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但若服務員真弄出個孩子,那情況就複雜多了,最終正房太太就地位不保、就改天換日了也未可知。
劉開強心中真替這D太太難受,可是,他的確不知道那「幾個月」的事!不過,以劉開強的推測,這裡面,真假很難說的——會不會,這就是那服務員的一個計策呢,誰不要考慮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利益呢?人家那好好的女孩子,除了得些零碎好處、得些甜言蜜語,難道就不指望著D副局長能離了婚把她給明媒正娶嗎?極有可能,這個突如其來的「腹中胎兒」本身就是個要挾條件,只是,老實巴交的D太太是一下子就給嚇住了、信以為真了……劉開強捧著那杯依然滾燙的茶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尬尷而羞慚,他深感自己對不起這婦人,不僅完全說不出什麼、更幫不上什麼忙。
不過,他暗中自問,即使自己知道真實的情況,他難道會真的說出來嗎,不,他恐怕還是會裝著不知其事……「呃……沒事……我就隨便問問,其實,這是那姑娘自己來找我的,我想勸她做掉,可她不肯,說來不及了,她說她想結婚……呃,你千萬別跟他提這事兒,你就當不知道好了,更不要說我知道……呃,我……我自己想辦法來處理吧……呃……」D太太悵然地坐著,眼神空洞無助,不由自主地竟又打起了嗝兒。劉開強看得出,此刻,她大腦裡分明就完全是一片空白,哪裡真會想到什麼辦法?唉,那個女服務員啊,不是個小角色呢,她一下子把事情捅到D太太身上,真是一個絕招,明擺著是要把事情一下子頂到牆根兒上麼!D副局長知道她這麼做嗎?若D副局長都不知道,他劉開強倒知道了,這算什麼呢?唉,紙包火啊。劉開強深深地感到,自己就是一張紙,裡面包了各種各樣的火,他知道自己是張好紙、白紙,可是,再好的紙,哪能用來包火呢。這火要是包不住了,怪誰呀,不能怪紙啊?只怪你們,為什麼要用紙來包火呢?包到最後,會把他這張紙給燒成灰、燒沒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