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那匿名信所舉報的中干——人事處處長,經過監察室調查下來,所舉報的情況屬實。處理結果全管理局通報:該吐出的賄給吐了,該撤下的職給撤了,該開除的籍給開了,該留察的留了。反正,後果相當嚴重了。幾乎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眾人眼看著他落馬不起——如同一樁事先張揚的殺人案。一時間機關裡有些風聲鶴唳、氣氛肅穆了,各位處長副處長們私下裡亦有兔死狐悲之感。其實,機關裡,誰不知道,任何一個權力的位置,私下裡都自有些或大或小的金錢交換,那是難免的,用句老百姓的話說,這叫「不查,誰都沒問題;查誰,誰就有問題」。可是,想想吧,這也是開展各項工作的必要成本之一,也是最為中國化的人情世故,只要不過分,真沒什麼的。
否則,誰還拚死了去做官去謀事?沒有好處便沒有動力,沒有動力便沒有進步……但有一條,這一切的一切,必須擺在暗處,必須心照不宣,一旦有人把你給挑到明處了,得,哪怕你就是只沾了粒芝麻,處理起來的結果卻是好比西瓜的,你只有自認倒霉……可想到事情的原委,竟是起於一封匿名信!故各方面的人們,對於這樁匿名信事件,尤其是這神龍見尾不見首的作者,不免懷著非常複雜的心情了。兩手光光的小科員小辦事員們,是隔岸觀火的佩服,帶著起哄勁兒:該!早該有人寫了!才好呢,把那些傢伙全脫光了才好呢!叫他們魚肉百姓去!有點小權力的處長們呢,則是有恨意與懼意的,這不是小人行徑麼,這等投機告密的下三濫手段!可同時,又有些難以啟齒的慶幸,好在挑在刀尖兒上的不是我!有了這件事出來,說不定我等倒安全了,如果必須犧牲一個人,這樣一來,反倒是活了大家麼。
至於高層,表面上當然是表揚與鼓勵的,可真正關起門來一想吧,其實還是覺得這寫信的傢伙很犯嫌啊,他為什麼非要往平靜的湖面上「咚」地扔進顆石子呢,那一圈圈散開來的漣漪,其實就是各種不安定因素啊、就是不和諧音啊?要知道,穩定不僅是一個國家的需要,於機關,也同樣啊,只有穩定才能團結,才能有發展,才能有績效……唉,可是碰到這號人,還不能跟他狠,他已經是不按規則出牌了,這叫穿了草鞋不怕戳腳,所以還是得哄著捧著讓著,不能真的惹惱了……於是乎,一個最直接的後果——局機關黨委辦公會研究決定,小車班車改一事,順延至春節之後。具體時間,研究後再說。對下以什麼理由公佈?這還不簡單,理由多著呢:歲末年初,辦公室事務繁冗,出車任務集中,各局長車技欠佳,等等,一切以工作需求為重!這樣一來,車改其實就是擱淺了嘛。葉春春拍著腿笑起來,真恨不能高呼「匿名信萬歲」了:「開強啊,這個淺,擱得好呀,長遠的不說,眼前利益,咱可就多出一小塊肉呢!」葉春春指的是春節前的「送禮」高潮,原先,葉春春一直擔心,會趕不上這個大趟兒呢。
要知道,每到春節前半個月,所有的飯局與招待,其附帶的禮品,比之平常,那絕對是更上層樓,因是有著「年禮」的意思在裡面,中國人多講究春節、多講究往來呀,局長們一個節下來,是大肥;司機跟在後面,也算是小肥——這大與小、多與少,可能差距很大,但心理上的成就感卻是同樣的,咱不就一小司機麼!能沾這麼多光,太知足了!所以,不能怪葉春春樂啊,這不是皆大歡喜麼,估計所有的司機都僥倖萬分,都在暗中謝謝那個偉大的匿名信作者吧……但有一個人不樂:姚主任。她很委屈。這封信,不僅使她的減員計劃被平白地叫了停,平白地沒了功績,甚至還平白地得罪了一大幫人,好像正是因為她的這個「歪點子」才導致機關裡有了這麼個出醜的事情!你說說,這算什麼理?好吧,就算局長們沒有怪罪,可她另外還有壓力呢——「悄悄的,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誰?」這是她從靳總處暗中得到的最高指示。
這樁無頭公案,她能怎麼的?發動群眾斗群眾啊?還是挨個兒談心啊?還是做指紋採集啊?嘁,還要「悄悄的」查,不驚動所有的人,她能怎麼個悄悄法呢?姚主任把小車班的名錄拿在手上看,七個司機、一個班長,怎麼看,哪個都不像,這些人,真的是她一個個從四處親手挑選上來的,要麼是部隊的,要麼是老黨員,要麼是老先進,可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特別「守」得住,嘴緊、有數、懂事。想當初,選小車班司機時,這個「守」字就是頭一條標準,無法訴諸條文、只能憑感覺來自行把握——說難聽點兒,這就跟看一個女人是否水性揚花似的,輕還是重,賤還是貴,不會錯的!可出門辦個事、轉上一圈,回來坐下,重新再看那同一張名單,姚主任又犯糊塗了:不對,這個司機有可能,那個司機也有可能。
比如老左,他是班長,對小車班有感情,而且,他總惦記著他的一百萬安全行車里程,說不定,他就昏頭了第一個跳出來!再如小李子,他年輕氣盛、他還懂得電腦打字,那整整齊齊漂漂亮亮一頁A4的匿名信,沒準就是他的傑作;再比如劉開強,哼,他那個老婆,姚主任是接觸過的,一肚子小精小明的,為了這份差事,最能挖空心思的,說不定,就是她,她瞞著劉開強都能把事情給做下……姚主任想了許久,又另想出個突破口。她知道老左每天都寫日記的,就這日記,老左還曾經跟她顯擺過呢。於是她決定讓小田出面:「你去把老左的小車班日記拿來,嗯,你就……就跟他說,寫年終總結要用。」這理由其實是經不得推敲的,哪年不寫年終總結啊,可哪年需要參照過老左的日記啊,人家老左又不是新人,哪會那麼呆?但姚主任本來就不想太周密,她就想露點風聲兒給老左或小車班聽聽呢。
老貓要出洞,哪個跑得最快,哪個就是小老鼠!果然,老左這老傢伙,他不肯把日記直接給小田,而是徑直地就跑來見姚主任了,臉上要笑不笑的:「姚主任啊,這日記,可不屬於咱機關辦公室小車班班長的工作職責與工作內容,這純粹是個人愛好,是咱們小車班的集體隱私……但您是我頭兒,我們都是您的人,您要看,您直接跟我說不就成了?還讓小田秘書說那些虛話兒幹什麼?不過,我跟您說,真要看出什麼,先跟我通個氣!省得我事後知道啊,給嚇著了!」姚主任於是也不扭捏:「行,那自然,頭一個先跟你通氣。」可是,唉呀,這個老左,這個老東西啊,他這日記啊,記得可真圓滑著呢,但凡提到具體的人,比如哪個司機,那語氣便是一本正經,十分的主旋律,十分的「工作報告腔」,跟小田秘書的口氣似的,句句可以拿到台上去念,好像每個司機都是先進人物,真要從這裡面找個人的破綻、找思想的苗頭——沒門;可但凡提到車,老左這下就翻天了、就露出本性了,那語氣是特別的活躍逗趣,七輛車,到他日記裡,像寫七個牲口、七個寵物似的:老別克今天喝了多少油,大奧迪今天差點被人家「親」了個屁股,白廣本又添了套什麼漂亮皮飾等等,那份打情罵俏、那份親暱勁兒,倒把個姚主任看得又好氣又好笑。
可到了後面——也就是車改之說塵囂日上、言詞鑿鑿的時候,老左的行文突又變得憂傷起來,提到諸位司機,提到大家日日盤弄的小車、提到汽油、提到里程,每天都像是最後一天,那種一步三回頭、那種心斷腸連、那種生死別離……這裡面,的確有種什麼東西讓人大為觸動,竟令心腸甚硬的姚主任也若有所感,想到她自己的退休與前景來!人同此心啊,這些開了半輩子車的老司機,真要離開了小車班,還恐怕真是再也摸不到方向盤了……將心比心,姚主任也真有些心酸了,唉,這小車班,甭說老左捨不得,她姚主任也不是個無情人啊——現在,她是真有些後悔了,當初不該真聽信了高嶺的,倒騰什麼車改呢,就讓這些老司機一天天開下去,開到好好的退休,多好的事兒呢……順路兒想到高嶺,姚主任倒計上心來,「啪」地合了老左的日記。好吧,那小子不是聰明嗎?這事兒給他辦得了,他起的頭正好由他來收拾,真要能查出個水落石出,我姚某人認他!服他!姚主任自欺欺人地如釋重負——這樣,就算高嶺最後真能揪出哪個寫信的司機來,也不是她直接下的手,這心裡呀,就會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