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局長D與其他幾位副局長一起，從右至左，從大到小，排成一排，一邊鼓掌一邊雙目含笑地目送新舊局長的交接儀式。
D副局長隨便往散場的人群中掃了幾眼，他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會場的各個方位，在散了形的會議人群中，不遠不近地分佈著各個副局長的「人」，這都是副局長們所分管的機關處室及二級單位領導，他們像便衣那樣散落得星星點點，可各自的眼神一望而知：他們正急切地想要彼此交換看法、討論關於局長們重新分工的變化、他們所要順應的形勢與應當採取的策略……因為下一步，極有可能就會是各位處長們的位置、權力與職責發生微調或大調……
其實，關於局長們本身的分工變化，倒也不是特別的大。反正，一把手，總是財務、人事、辦公室，這三條是不會變的。業務管理的大頭呢，倒還在D副局長身上，但最肥的「三產」那塊肉給了女副局。D副局長為此心海微瀾、大感不爽——他雖然還算是第一副局長，但份量明顯是輕了些，看樣子，這靳局長深知分兵散權之道，就生怕自己太強大呢！也許，靳局長早知他D某人曾有老大之心，故而一上來就先削掉自己三寸頭髮……
唉，這一招，狠啊！
關於分管處室、分管部門，多一個少一個，可大不一樣！
別的不說，這一年到頭的，有些不大好處理的費用或發票，就多了許多去處呢，今天放在A分局走個兩千，明天從B研究所走個八百，反正，所有的花銷，不論因公因私的，都能有個下落……
再比如，逢年過節的，各處室各二級單位，給分管局長一筆過節費或曰業務發展獎什麼的，那是光明正大沒得話說的，這費用，拿得冠冕堂皇心安理得；再往下推，有些二級單位下面的三級單位，因那小頭目是想進步的，或者特別懂事明理的，他也會越了級，給副局長送來各種名目的獎金……
反正，這裡頭的小好處實在多，單筆聽起來都嚇不死人，但集腋成裘啊，也算是D副局長年收入來源中的一個大支流呢。可這下子結了，眼睜睜瞧著，「三產」那一大塊就沒了，要知道，三產下面可再分著五個小公司呢……唉，D副局長不免又想到兒子每年在加拿大的十五萬學費，想到尚還沒有影子的別墅計劃，想到鄉妹子那兒的各種支出，那小姑娘，現在也不好伺候了，買起東西來，要講究品牌與派頭了……
哼，憑什麼給女副局？那個「無知少女」，一定是走了她丈夫的路子，D知道的，她家的那位「老總」，能量是可以通天的……D副局長拿餘光看身邊的女副局，深深感到一種委屈而絕望的心境！但不行，他得撐住！他得微笑，他還得對那個新嶄嶄的靳局長熱情相迎、投懷送抱！
要說這個靳局長，自然是頭一次見到，可D副局長還是覺得，他很面熟，面熟在何處？可能，這傢伙太像電視上的成功人士了！他個子高，沒發胖，金絲邊眼鏡，大熱的天兒，仍正經穿西裝打領帶；他講話，沒有口音、不拿稿子、還總開玩笑、做出許多手勢，還象徵性地與前排的同志們握手，不時仰頭爽朗地大笑……猛一看上去，簡直完美無瑕了，就像是假的！像是在拍戲。瞧，女副局長聽得那個全神貫注，所有台下的女同志都聽得那個全神貫注！
他有個人魅力這沒關係，D副局長並不是妒忌這點。最主要的，不見棺材不掉淚，不看到本人沒感覺，真看到這個生龍活虎的少壯人士站在自己花白的頭上指點江山，還真是痛苦啊。這個靳局長的歲數，不僅是比D副局長小，而且，還要比大多數處長及二級單位的負責人們都還要小！瞧瞧這一排局長裡頭，就他頭髮是全黑，就他沒肚子，就他穿西裝，就他講一口標準普通話……以後，這幫老傢伙們，都要聽他的指使啦，這種滋味，太複雜了，不身在其境是無法體味的……
D副局長甚至無限同情起背影慢慢消失掉的原局長，他對後者完全沒感情，可真的，這一刻，他同情他！幾乎就在這半個月內，他眼瞧著那傢伙老了下去，當然，外面的大樣子不老，還一絲不苟乾乾淨淨的，甚至還故意穿上淺色或條紋的T恤衫，可就是不對頭了——心裡面沒東西撐著了呀，這就跟女人一夜間失去了愛情一樣，男人在一夜間失去了權力，這損耗同樣是致命的，好比被去了勢，是完全地頹了！他再怎麼裝，明眼人還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此刻，在姚主任與靳局長等的護送下，原局長正走到會議室大門，他強撐著高高舉起雙手，跟大家作別，會議室裡還沒走掉的那些人們富有涵養地鼓起掌來，D副局長也跟著拍起雙手。多麼悲涼啊！就在這一刻，他深深感到：前赴後繼啊，五十步與一百步啊，老同志就是不吃香的，他D某人很快也就會這樣、拖著老年人的步子從舞台上退場了！
其實不僅僅是官場如此，哪個場不是這樣，哪個圈子不是這樣，總是推陳出新、總是新人輩出，人們對於年輕的力量，甚至是敬畏的、討好的，誰要是反對年輕那就是反對進步、反對整個時代……唉，從前的好傳統呢，那個時候，資格與年紀不是最重要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