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 第15章 會議室上空的口臭
    機關大會議室的上空開始慢慢升騰起一股確鑿無疑的口臭。

    這個關於歡迎新局長、歡送原局長的班子調整大會整整開了四小時之久,因為關乎一些人物的命運沉浮,人們保持了值得稱道的耐心。直到會議宣佈正式結束之後,人們甚至還矜持地保持了五秒鐘的靜默,然後才老於世故像是意猶未盡地紛紛站起,離開被屁股捂得熱乎乎的椅子,向出口方向慢吞吞地湧去,同時張開他們緊閉了四小時之久的嘴巴小聲地相互交談。而這股集體性的口臭正是這個時候慢慢地升騰到半空的——畢竟,在座三百二十名與會者的口腔都剛剛經過了四小時的通風不良。

    這股濃烈頑固的氣味讓小田秘書感到了一陣窒息,同時又為身邊這些衣冠楚楚的人們感到羞恥。不幸的是,他們全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隨著人流的移動,他們仍在自由自在地相互交談,說到高興處,還豪爽地仰頭大笑。

    難道是他太過敏感,或者是他的鼻子出了問題?他抬頭向四周看看,這一看不打緊,他感到周圍的人好像在瞬間突然停止了交談,他們全都側過身來,小心而專注地盯著他。他吃驚地慢下腳步,可是幾乎在同時,人們又回過頭去,若無其事地各自走路說話。

    不是自己太敏感,小田清楚得很,就在人們那短暫如電光火石的一瞥中,他看到的是憐憫和歎息。他們以若干年機關生涯的豐富經驗並結合當下的種種實際,與時俱進地得出一個不言而喻的結論:這次會議將會給他、秘書小田帶來巨大的變故。

    小田越過高高低低的人頭,往回看了一眼,主席台的一側,新上任的靳局長正在與即將調離的原局長親切握手道別,事實上,在這次會議之前,原局長的全都威懾力便已先於他的肉身從管理局機關消失了,消失在這幫從前對他極盡奴顏婢膝之能事的下屬們面前。並且,就在剛才的大會上,作為這次高層變動的焦點人物,他們已經當眾握過一次手,一邊握手,一邊表態,用語得體而意味深長。人們在作秀時總是超水平發揮。

    原局長的台詞是:「靳局長啊,管理局就交給你們年輕人了,好好幹!」這詞兒好,口語化,顯得隨和親切、特別語重心長,帶著對年輕人的一種俯視角度般的。

    靳局長的台詞是:「請您老放心!管理局的明天一定會更好!」這詞兒也好,雖然簡潔,但充滿自信、富有象徵和比興的意趣。

    這會兒,他們又在第二次握手了,表情活像剛剛做完了一筆大交易。從某種程度上看,這次的握手可能更接近他們的本意。小田注意到,靳局長臉上雖然佈滿尊敬的表情,但微微上揚的眉稍洩露了他的興奮和躊躇滿志;而原局長,他的疲憊和勉強是顯而易見的,這使得他滿頭黑得發綠的頭髮顯得可疑起來。

    而小田的頂頭上司、辦公室姚主任,則像一位盡心盡職的公證人似的站在一邊,從小田這個角度目測,她不偏不倚地站在距離兩位新舊領導都是兩米遠的中間點——姚主任、新局長、原局長,現在是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

    不,等一下,在這三角形之外,還有一個西裝筆挺的小黑點,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像隨時準備視情而動的棋子。哦,就是這小黑點讓小田感到一陣雙目刺痛,並從一個悠閒的純粹的旁觀者變成了一個由於本次高層變動而導致的一名利益得失參與者,就像多米諾骨牌遊戲中的某一張小牌似的。

    就在剛才的會議上,這個小黑點也剛剛亮了相:他是新上任的靳局長像皮箱一樣隨身帶來的秘書,高嶺。

    關於這個高嶺,早在他到來之前,小田也做過一些瞭解,其背景近乎一個神話——說他是因為在一次演講比賽中的出色表現,被當時在另一個局二級單位當處長的靳局長一下子火眼金睛地看中了。這麼的,雖然工作才三年,雖然學的是馬克思主義研究這種冷僻得都有些可笑的專業,雖然為人有些狂放,卻竟然一下子騰雲駕霧,跟著靳局長坐直升飛機空降到這裡的管理局機關,28歲的他順勢一跳,落地時,職稱上已是白紙黑字的主任科員。這在這個講究論資排輩的大管理局裡,可算是了不得的飛躍——多少名牌大學名牌專業的高材生,混到頭髮花白了也才是個副科級科員。

    今天的會議上,這個高嶺的亮相是相當另類的——他非常西派地穿了條西式吊帶褲,頭髮一根根地豎著,脖子裡不是領帶而是領結,活脫脫像個小靚仔似的,明擺著就是想故意吸引眼球,可是他卻又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地坐著,只管埋頭記錄,叫一些好奇的人脖子都看得抽筋了。看過這樣新鮮出爐的高嶺,再用餘光悄悄地看看衣著呆板、表情木訥的小田秘書,富於聯想、比較、推理的人們怎麼能不好奇:這個前任局長的跟班、首席秘書小田,接下來會是怎麼的命運?

    唉,帶著一絲酸楚與無奈,小田回過頭繼續隨著人群往電梯間走,克制住想要扒開人群衝上去跟這位高嶺秘書並肩握手的衝動——是啊,小田是不是也該跟原局長一樣,跟即將接任自己的新人面對面假惺惺地握手,共同營造出一種「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人才輩輩出」的良好氛圍?可是,目前還不行,最起碼到這個會議為止,還沒有任何人事幹部跟小田談到工作變動問題,只要有一天不談,他就還必須以小田秘書的身份繼續參與每一場私下或公開的機關表演秀。

    想到這裡,他忽然感到後脖子一涼:哦,我,一個秘書,當領導們都還站在主席台上握手時,怎麼能就隨著所有的人一起甩開膀子走呢,這是相當嚴重的玩忽職守!也是自暴自棄、自我投降的典型表現——就是幾天後就死,也不應該死得太難看。

    小田醒悟過來,立刻回過身,逆流而上,穿過稍稍變淡的口臭之氣,重新回到會場,並向主席台方向靠攏。

    但是遲了,那個等邊三角形已經解體了,現在變成了一條直線:高嶺秘書在前面帶路,預備做些推門、按電梯鍵之類的力氣活兒;姚主任半倒退著緊隨其後,像幼兒園老師那樣頻頻回首照應指點,生怕後面跟著的兩個男人不認路;接著是原局長,他像個喝醉了酒的人那樣,腳步有些發飄,看上去,如果沒有姚主任在前面的指引,他可能會掙扎著回到主席台對這幾年來高高在上的局長生涯來個鴛夢重溫;最後,像主人一樣走在最後送客的當然是靳局長,他的右手彬彬有禮像受過專門培訓似的做著極為標準的「請」的姿勢。

    小田秘書站在角落裡,耳熱眼紅地看著,保持他一貫的拘謹微笑,他清醒地意識到:此刻,這條直線裡已經沒有合適他的位置了,他該怎麼辦?

    幸而多年秘書工作積累下來的豐富經驗將他從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中天衣無縫地解脫出來,他徑直往音響室走去,根據局機關多年的慣例,音響室裡有剛才的會議講話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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