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再也說不下去,她怕感情的閘門會突然關不上,淚水會奪眶而出,娘兒幾個如果抱頭痛哭,破壞了大好的革命氣氛,傳出去不好交代,媽媽扭頭匆匆離去。
劉華望著將要遠行的哥哥、姐姐,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是大人了,應該和他們一起到廣闊天地去經風雨見世面。偉大領袖毛主席不是說:「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於是她半夜爬起床,把自己的東西塞進姐姐的背包,堅決要跟哥哥、姐姐一塊去。反正學校也是停課鬧革命,誰也不會管誰。
第二天早晨,他們三個門一鎖,根本不想什麼,就毅然到了火車站。見其他送行的父母淚水漣漣,哭號連天。劉華很是不解,這有什麼好傷心的,毛主席不是說農村大有作為嗎?好事嘛,自己到農村去了,會讓爸爸、媽媽驚喜的。劉華越想越自豪。
許多年後,劉華才讀懂了媽媽當時的心情,父母的理智給兒女減少了許多痛苦和麻煩。當劉華為人母后,才真真切切地領悟到真正的母愛是蘊藏在內心深處的,是理智的。
1979年,劉華跨進了大學校園,她一直是班級團支部書記,畢業後又是機關團支部書記,再後來入黨,似乎一直都有光環。在一片讚譽聲中,她走過一程又一程,可現在在這爬山途中,自己腰桿上突然挨了幾悶棒,打得直不起腰來。
坐在石階上,劉華感到自己就像垂暮的老人,無助而落寞。她深深地感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在機關混日子,上班一杯茶,下班搓麻將,相夫教子,其樂融融多好。想想自己一天除了吃飯睡覺,心思全花在工作上。白天忙工作,下班忙工作,先進年年得,獎狀次次有,可有什麼用?不過是輕飄飄的廢紙一筐。為了虛榮心,冷落了丈夫,疏遠了兒子,自己真自私。
劉華又想起年逾八旬的老母親,駝著背為自己做家務、帶孩子。前些年老程還在部隊,自己一出差就是一個月,兒子直接就扔給了父母。一天深夜,自己出差歸來,見兒子躺在外婆懷裡,一老一少居然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她一陣心酸,眼淚險些落下來。孤燈一盞,白髮蒼蒼的老母親,抱著一歲多的兒子,這個鏡頭永遠定格在劉華的心裡。她在心中暗自發誓,這段挫折結束後,要好好為親人、為自己生活。
就在劉華遐想聯翩時,另一場戰鬥即將在紀委的四樓會議室展開。這次主角會換成另一個人,鬥爭的帷幕拉得更大了。
週二大早,還半躺在床上的王秘接到紀委的通知,態度很生硬,請他立即到紀委四樓會議室,有要事。不容分辯的口氣,是他許多年沒聽過的。他感到一陣徹骨寒氣從腳心一直衝到頭頂,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努力讓自己鎮靜,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要慌,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兩天與肖悅失去了聯繫,斷了第一手信息來源。逼急了,肖悅會說些什麼呢?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完全出乎自己預料。他心裡一陣慌亂,拿起電話找肖悅,可是打了一遍又一遍,近半個小時,一點動靜都沒有。這時他心裡更慌了,心想完了,是不是這個婊子把我出賣了,該怎麼辦呢?
王秘把各種方案想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拿不準具體該怎麼辦,一時又找不到人商量。他實在不願踏進紀委的門,可又不能不去。
王秘無可奈何地邁著沉沉的步子走出家門。不能找車隊要車,怕丟人現眼,只有出門「打車」。在車裡,他咬牙切齒咒罵肖悅,這個死婊子翻臉這麼快。
他可真是錯怪肖悅了。前些天,肖悅的手機已經被紀委收走,他發的信息,已引起辦案人員的注意,張網以待。
到了紀委,王秘像往常一樣,邁著官步走進四樓會議室,儘管心裡忐忑不安,但他還是一遍遍提醒自己,絕對不能慌張。
一進門,讓他還是為之一愣,這架勢是他從未見過的。儘管心中慌張,但他還是微笑著說:「大家好!有什麼事需要我協助的嗎?」
辦公室裡儘管只有五位同志,但以省紀委副書記掛帥的工作組,聲威十足。一張張捉摸不透的緊繃著的面孔,給王秘來了個下馬威。天氣並不熱,可王秘卻是大汗淋漓。他非常緊張,這種緊張想掩飾也掩飾不了,一陣比一陣強烈。
「千萬不能慌張。」王胖子內心在不斷告誡自己。
「王副秘書長,你好,請坐。」省紀委丁副書記說。
王副秘書長假裝輕鬆地往椅子上一靠。
「王副秘書長,有人舉報你所分管的信息中心負責人有貪污受賄的行為,舉報人還說舉報信是你看過並同意的。這次請你來,是想問清楚其中的情況。」丁副書記說。
聽到這些,王秘鬆了口氣說:「確有此事。信息中心的舉報信我看過,幾位舉報人也親自向我匯報過情況。我認為這事非同小可,就在舉報信上署明瞭意見。」
丁副書記又接著問:「我們接到舉報信後,就開始對信息中心封賬、調查,現在還沒發現該中心有什麼問題。所以請你來協助一下,聽聽你對這事瞭解多少。」
「剛開始我對這些事也不大相信。劉華是位很有能力的人,工作中能堅持原則。可沒想到她單位的人聯名舉報她,讓我很震驚。群眾的眼睛往往是雪亮的,揉不得半點沙子,既然有人舉報,那肯定存在問題。」王秘侃侃而談。
隨著紀委同志的深入啟發挖掘,毫無反偵察能力的王秘很容易就打開了話匣子。說著說著,他感覺不大對頭,好像有些變味。他越想掩飾,越前言不搭後語。照專案組同志的說法:王胖子這人太好攻了,這邊還沒有擺架勢,他就已經垮下去了。王胖子除了細細地交代了自己和肖悅的關係,而且哪一次在辦公室,哪一次在家裡,哪一次在小肖同學家,他都一一說出來了。他在心中一次次提醒自己,要趕快立頭功,不然,都讓肖悅那個****搶著說了,自己還有什麼立功的機會?到後來他甚至不需要專案組人員的提問,搶著就講出了自己是如何授意信息中心三名工作人員寫檢舉信的。他還交代說,因為肖悅知道他太多秘密,不把她搞下去將會連累自己。因肖悅沒權沒職,是普通幹部,她的事上不了紀委的案頭,只能把劉華捎帶進去,這是「鬥爭」的需要。總之,王秘畢竟是領導,覺悟高,其認罪態度非常好,認罪速度也異常快。
要深究起來,王秘的頭腦還是很清楚的,他只交代因為肖悅不大聽話,甚至威脅要告發他,他才先發制人的。自己只是有作風問題,經濟上是一清二白。他明白,在官場上,作風問題不算問題,反正隱瞞不了,還不如早說從寬呢。他認為這樣做是對的,女人能沾,錢上的事兒不能沾。說完他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殊不知,紀委丁副書記對他說:「請你留下,辦公廳那邊我們已經書面告知了。」王秘像被人狠狠打了幾悶棍,當時就蒙了,在辦案人員的提示下,他機械地將拇指伸進印泥盒,蘸著鮮紅的印泥,將指印摁在詢問筆錄上。到中午該下樓就餐時,他身體晃晃悠悠,腿肚子直打戰,想邁步走出紀委會議室,可根本邁不動步,只有讓別人架著出去。
中午一點,肖悅在家接到朱處長的電話,要她立即到紀委去,有事要問她。已經疲憊到極點的肖悅,不得不翻身起床,拖著沉重的腳步洗臉穿衣。從昨晚到現在她沒有吃一點東西,連水都沒喝一口,腦袋好重。掛上電話,她立即給劉主任打電話,告訴她,自己一會兒要去紀委。她深感只有劉華才是自己可以依賴的人。
電話那邊傳來了劉華低沉的女中音:「沒關係,不要慌,相信事情最終會水落石出的。」
肖悅先來到辦公室,呆呆坐了片刻,仍然覺得心裡不踏實,她很想見劉華一面,她似乎有種預感,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兆。她流著淚在電話裡哽咽著說:「劉主任,能不能麻煩你現在到辦公室一趟,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劉華很快趕到辦公室,只見肖悅臉上掛著淚水,坐在辦公桌前。看到劉華進來,肖悅哭得更厲害了,她淚汪汪地望著劉華說:「我已經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出事的。」
不過才幾天,肖悅已經瘦了一圈,本來就嬌小的身軀,這下顯得更弱小。劉華感到一陣心酸,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她。肖悅在蜜窩窩裡長大,從來聽到的都是好話,看到的都是笑臉。自己是近50歲的人了,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時間會讓冤屈大白天下。正因有這念想,她才能在萬般委屈和無奈中找到心靈的靜地。肖悅卻不然,她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出身於工人家庭,又是獨生女兒,加之王副秘書長突然一下把她拋在半空中,落差之大,讓她感到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怎麼辦才好。
肖悅無助地望著劉華說:「我如果回不來了,請你照顧我的兒子,我唯一的一張存單就放在辦公桌上方這個鏡框背後。」說著她指了指自己座位右邊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那是一幅花瓶靜物畫。肖悅起身站在凳子上把那幅畫摘下來,去掉背面的木板,拿出存單給劉華看,那是一張20萬元的定期存單。隨後,肖悅又把存單放回境框背後,把畫還掛在老位置。
肖悅淚流滿面地對劉華說:「我丈夫肯定要跟我離婚的,這是我唯一的財產。我沒有什麼希望了,只想把兒子好好養大成人。」
肖悅沒有把話跟劉華挑明,繼續哽咽著。
許久,肖悅說:「孩子的事托付給你,我心裡踏實了,這樣我就沒什麼後顧之憂了。」
劉華覺得很納悶,不是沒什麼大事嗎?怎麼會搞得如此悲悲切切的。她安慰肖悅說:「你冷靜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的,怎麼就這麼絕望?」
肖悅說:「我馬上就要去紀委了,回來再說吧。」
劉華感到很奇怪,肖悅好像是在臨終告別,不過她還是承諾下來:「你家只要有什麼事,我都會努力去辦好。」
肖悅點點頭,像是上刑場一樣,低著頭慢慢轉身,步履蹣跚地走出辦公室。
肖悅是做好了去死的準備,她脆弱的心已經承受不住這泰山壓頂的重負。更要命的是,一個女人的臉皮被徹底撕破,她會感到活著沒有意義。
灰色的紀委樓建於1960年。它歷經風雨,已經陳舊了。起初它是工交大樓,「文化大革命」時做過省革委會的辦公樓,現在是省直機關工委和省紀委部分處室的聯合辦公樓。這幢樓承載著歷史賦予它的使命,見證了許多風風雨雨。肖悅對這座樓感到的只是恐懼和戰慄,她實在害怕邁進去,那咄咄逼人的質問讓人備感屈辱,她害怕重提那些難以啟齒的往事,再度經歷那撕心裂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