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才明白,黑牡丹之所以跟我說這些,一方面,我成了一個讓人可憐的需要安慰的倒霉蛋,另一方面,是我這個倒霉蛋闖進了幸運兒的世界。也就是說,這個看上去平淡無味兒的年,對黑牡丹來說已經相當有味兒了,就像一個喜歡風浪的人在暴風雨到來之前的享受沉悶,就像一個盼望天亮的人在黎明到來之前的體會黑暗,她已經在品味巨大成功到來之前的幸福了。所謂巨大成功,是說明年一年通過報紙電視的宣傳,她最終將成為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名人、企業家。這就是她所說的前邊的亮光。雖然當時,我仍然弄不懂名人、企業家對她意義何在,但確實,正是這件事,使她能夠正視並敢於打開自己黑暗的一頁,因為後來,要離開包間的時候,她放大音量,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下一年,你姐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姐要是成了人人知道的名人,改變了名聲,姐的難可就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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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牡丹根本不知道,林榕真之所以離開水紅,是因為看到水紅房間裡另有男人。當著黑牡丹的面,我卻不能替林榕真把這一事實說破。原因在於,黑牡丹在說到當時情景時,她用了暖和這個詞,這讓我想起林榕真監獄裡的話,他說想和寧靜結婚,只是想在精神上有個靠頭。既然大家都是在孤獨的闖蕩中尋找一份暖和,一個靠頭,我無話可說。關鍵是,在黑牡丹認為她的難已經到頭了的時候,我不想再讓她走進難裡,她說過,最難的不是別的,而是感情。
我不能把這個事實說破,卻要為林榕真和水紅共同遭遇的永世不得翻身的冤案深深不平。
那個年,任黑牡丹怎麼留,我都沒有在飯店過,我不想沉在不平裡。然而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公司小屋燜著的時候,榕芳給我打來電話,要我去她的住處,見見她的朋友。
在此之前,除了她帶我到過迪廳,她背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從沒向我打開過,比如她的住處,她的朋友。有時,晚上活幹得太晚送她回家,不等走到樓梯口,就堅決讓我返回;偶爾的,她朋友打電話給她,接電話時,都躲到沒人的地方,聲音低到沒有任何人能聽見。我相信,要不是擔心我一個人呆著情緒越發低糜,她無論如何不會讓我走進她的背後。
她的背後,似乎有些神秘,她有三個老姑娘朋友,這當然是我的說法,榕芳不這麼說,她說她們都是獨身女人。這三個獨身女人,除了榕芳,一個叫包丁,一個叫江子,都是挺怪的名字。她們同住在一個公寓樓裡,在同一個樓層,卻每人擁有自己的單元。那天見她們,是在榕芳的單元裡。榕芳的屋子沒有多少女人氣息,即不像黑牡丹那樣掛一些像片、鏡子,插點鮮花或干花,也不像許妹娜那樣放些小貓小狗,一概沒有。她的屋子只有一張大床--她一個人,居然要睡如此大的床!床的左邊,則是一隻乳白色皮面躺椅,而躺椅對面,則是一個沒有擋門的長長的壁櫥,那壁櫥裡邊,一面,從上到下摞著兩摞書,另一面,則從下到上摞著滿滿兩摞畫報。壁櫥左邊,則是一條長方的桌子,上邊鋪有一塊花布。這塊花布,應該說是榕芳屋子最有女人味的飾物了。榕芳的屋子簡潔,空蕩,這是我能夠想到的,這麼沒有喧鬧感的肅靜我卻想不到。
和榕芳的屋子一樣,她的朋友也是那種沒有喧鬧感的肅靜,她們語音柔和、安靜,她們早早就忙在榕芳的廚房裡,見我進來,一個個拉開拉門,衝我微笑,然後問聲「你好」。
那是除夕夜的晚上,她們卻根本不提除夕這碼事,彷彿肅靜已經深入了她們的骨髓,任何有悖肅靜的喧鬧儀式都和她們格格不入。吃餃子時,她們倒是咯咯咯地笑了幾次,那是她們自我介紹時小有幽默,比如包丁說我叫包丁,可不是解牛的皰丁,我專門解布,我是裁縫。比如江子說,我叫江子,大江的江,兒子的子,我還真是大江的兒子,我媽生我當天就能在江水裡扎猛,所以,我找不到男人,人家怕我拉他下水。比如我說,我叫申吉寬,一個不希望日頭掛在電線桿子上的懶漢。大家笑著,輕輕鬆鬆就吃了晚飯。
在我被許多無法理清的東西壓得沉重不堪的時候,這樣的輕鬆該讓我受用才是。可是不知為什麼,這輕鬆的氣氛反而讓我拘謹、壓抑,或者可以說是因為拘謹才壓抑,因為我不習慣小聲說話,不習慣坐在三個女子中間,尤其她們議論一些有關證券和股票的形勢我插不上嘴。那年春節,我就像鄉村裡一個難侍候的婆婆,有人跟我說我熟悉的人和事不高興,有人跟我說我不熟悉的人和事也不高興。問題是,坐在榕芳屋子裡,曾經讓我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就是那種我們不是一個檔次的感覺。要不是後來不經意間,包丁和江子打開了榕芳的一個秘密,坐不上一小時,我肯定離開了。
所謂秘密,是說我眼前那兩摞一米多高的畫報,居然不是畫報,而是兩摞花布。
你永遠不知道榕芳有多少個側面,你看到她的,永遠是你不曾想到的那一面。
當時,包丁喝了點葡萄酒,有些興奮,想為大家展示她解布的技術,於是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塊花布。因為一直以為是畫報,包丁抽出第一塊,我愣了一下,見我發愣,她接著又去抽第二塊,第三塊,於是,一個由無數塊花布組成的鮮花的世界向我打開了。我聽說有人喜歡集郵,有人喜歡收藏酒瓶,有人喜歡收藏火柴合,就是沒聽說有人喜歡積攢花布。我不解地大張嘴巴時,榕芳調皮地上前摀住我的眼睛,小聲道:「不許看,那是我的隱私。」
一摞花布藏廝匿著一個人的隱私,這真是太奇妙了。我不能想像花布和隱私有什麼關係,可是轉眼間我真有回到鄉村的感覺。小時候,母親的圍裙,褲衩,套棉襖的罩衣,都是用花布做成的,一些年來,當各種紗料絛綸布料大批覆蓋過來時,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地方還賣這種花布。問題是,那花布上的花,沒一束我不認識,它們要麼是山菊花,要麼是車前子,要麼是野百荷要麼是香草蘭,當它們大面積向你打開的時候,就像那天自製的馬車木型掛到牆上,你覺得世界在某一個瞬間一下子倒退了三十年。這讓剛才還緊箍在我心上的拘謹和壓抑一瞬間就飛走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就鬆弛下來。
實際上,不僅僅是榕芳,包丁,江子,她們都保留著叫你覺得世界在倒退的莫名其妙的喜好,自稱搞裁縫的包丁喜歡自行車零件,她的櫃子裡擺滿了腳踏板,車把,車鏈之類,一出生就能扎猛子的江子倒是沒收集什麼東西,但她的屋子裡掛滿了她周遊列國揀來的樹葉樹枝,她是榕芳原來那家門業公司的銷售員,在全國各地銷售時,她遊遍了名山大川,她的屋子裡,凡是有平面的地方,就有樹葉樹枝,寬如手掌的楓葉,細如芒刺的松針,彎如蟒蛇一樣的枯籐。她們的喜好,和她們的生活毫無聯繫,不像我一個趕馬車的做輛馬車順理成章。單說榕芳,她穿衣打扮,恨不能自己就是一個男的,卻在家裡藏有如此之多的花布,這簡直不可思議!難道那花布,是她為躲避身邊世界鑿開的一個洞,時常的她要鑽到這個洞裡,就像每一天她都要從車水馬龍的外面回到家裡一樣?
包丁和江子也給我看她們的秘密,還是在榕芳的逼迫下。榕芳說既然你們洩露了我的秘密,我就要洩露你們的秘密,要公平。而包丁和江子卻說,吉寬是你的朋友,看你的最公平。她們計較起公平來,就像剛剛懂事的小孩要向大人顯露自己的懂事,根本不像老姑娘。不過她們只是讓你看,誰也不多說一句,彷彿被看,是她們的最後防線;彷彿允許我看,都因為我一個人留在城裡過年實在太孤單了。我確實不懂她們,也不寄希望短時間內弄懂她們,但有一點感覺特別強烈:當她們真正向你敞開,當你真正走進她們,跟她們在一起,就像曾經跟我的馬車在一起,跟大自然在一起,身心那麼安靜。
在那個隨時等待四哥舅哥召喚,不能回家過年的正月,為了保護自己心情,我努力不去想許妹娜,努力不去想我的兒子,三十晚上,我甚至沒往許妹娜手機上打一個電話。當然也是不期然走進另一個世界,跟榕芳和她朋友在一起,每天都有豐富的內容。第一天,我們借自行車去野外郊遊,第二天,我們去海邊看江子冬泳,第三天,我們也去迪廳跳舞。第四天第五天,我們在郊區路邊高低不平的草地裡轉。榕芳喜歡沒有生命的生命,比如堆積在草地上高地不平的雪,在那雪地上,她會發現中國的喜馬拉雅山脈,俄羅斯的貝加爾湖,南美的墨西哥灣,北歐的地中海,之後指給我們,讓我們一起辨認。在我眼裡,榕芳所說的地中海根本不是地中海,而是老法布爾居住的法國大地,那裡和我們這裡一樣,季節已經進入冬季,所有的昆蟲都長眠於地下,等待下一個春天的來臨。我們在雪地上神遊世界,腦袋裡充滿了奇異的想像,身心的放逐、輕鬆,彷彿我們真的是閒雲野鶴。多久了,我不再有這樣的感覺了,第六天,在一個海濱廣場比賽騎車時,我居然不知不覺就唱起了多年以前自編的歌曲。
林裡的鳥兒,
飛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月亮的影子裡喲,
聽原野來風。
也許,是我的自由性情讓她們喜歡,也許,一起玩了六天,不能在第七天扔下我不管。第七天,她們帶我去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那年春節,正月初一就是星期一,所以第七天正是一個週日。說那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是說在一個尖頂的房子裡,有一個開闊的大廳,那大廳裡,擠滿了很多人,就像那天跟三哥擠進的大廳那樣。這裡也有李國平那樣的角色,站在台上,所不同的是,他說一句,台下的人跟著念一句,就像上學時學生跟著老師朗誦。所不同的是,這裡的人們不是張著嘴仰著頭,而是謙恭地低著頭,而是附首看著自己心窩似的,氣氛相當肅穆。我站在後邊,站在許多大人孩子的後邊,我沒有跟著朗誦,我的聲音被壓在身體裡發不出來,當別人發出來的聲音掠過耳畔,我渾身所有的毛孔都撐開了,天地一派清澈的感覺襲遍了全身。
在我還不曾弄懂花布和自行車零件代表了怎樣一個世界時,榕芳們又向我打開了一個世界。如果說花布和自行車零件是榕芳她們鑿開的遠離現實生活的洞,那麼這裡,是不是遠離現實生活的又一個洞呢,如果是,那麼是誰鑿開了它呢?我不知道。
從那個尖頂屋子出來,誰也沒有跟我談起這是什麼地方,實際上,我已經影影綽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雖然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但時常的,我會想起它,在某個榕芳不見蹤影的週日,在某個榕芳沉靜下來,默默地看著什麼不想說話的瞬間。
那天之後的第二天,在公司小屋,我跟榕芳說:「榕芳,我還是喜歡你所在的村莊。」
我用了「村莊」這個詞,是覺得她們給我帶來的寧靜更像記憶中的村莊,當然也是包含了太多的體會,比如從榕芳的生活中出來,再去想那些烏七八糟的酒局,虛頭巴腦的面孔,簡直不能忍受。誰知榕芳疑惑地看著我,神經兮兮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虛偽?」
我愣住,趕緊說:「不不,絕不是。我是覺得,你,還有你的朋友身上,有一種乾淨的東西,綠色的東西,就像村莊裡乾淨、綠色那一面。」
依我的反映,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我已經對自己相當滿意了,可是榕芳聽後,使勁搖頭,好像這更離譜,或者,是對她更大的挖苦。因為她緊跟在後邊的話是:「沒有比用錢買通官員再埋汰的事了,什麼綠色,那是霉爛的顏色。」
我深思一會兒,我想榕芳說的沒錯,但即使這樣,她也是乾淨的。
這時。榕芳捧起那雙玉手,在手裡輕輕撫弄著,長時間不再吱聲。
後來,她突然轉過頭,有了什麼發現似的,苦笑了一下說:「是的,你說對了,我們其實都是村裡人,我就是村裡那個殺雞的劉大媽。」
我不解地看著她,我不知道這和殺雞有什麼關係。
「小時候跟媽媽下農村,看到鄰居劉大媽殺雞,她總要念叨不該殺,可是念叨完了還是要殺,你說我現在不就是那個劉大媽嗎?」
我被榕芳的這個發現震動了,我媽殺雞時也要念叨:雞、雞你別見怪,你天生這盤菜,今年死了明年再回來。然而當我把媽媽的話說出去,表示對榕芳的復合,榕芳目光突然又暗淡下來,自言自語似的說:「當真能回來嗎?」
榕芳指的顯然不是雞,因為過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我其實一直很矛盾,我一直在矛盾當中。在這虛偽的世界裡,誰都逃不了干係,你,我,任何一個想吃雞肉的人。到實木門業工作那天就知道了這一點。」
我不僅想起那次商店裡,為哥哥她準備買戒指打點辦事人的事,她對這社會確實比我知道的更早瞭解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