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七章 亂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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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榕芳那個村莊,卻想不到把榕芳弄成村莊裡的劉大媽,這是一個想不到的結果,就像你想不到大晴的天也會降雨。這樣的雨,我是承受不起的,因為經過它的沖洗,一個原來不很清晰的東西在逐漸清晰,那就是,逼榕芳成為劉大媽的不是別人,而是我。關鍵在於,我逼她成為劉大媽,攬一筆賺大錢的工程,為的卻不是我們共同的公司,而是離開公司,帶許妹娜回家,這讓我每每想起,心裡就莫名的不安,彷彿設了騙局。

    當然,最讓我不安的還不是這個,不斷調整自己的人生方向,這正是榕芳們這一差大學生的特點,她也許不會太在意,關鍵在於,用紅包去追趕那些掛在頭上的餡餅,就像賭博,你越是輸,越是想撈,或者就像搬動魔方,一個魔方搬動,無數個魔方不搬自動。我是說,在把一些紅包交出去之後,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拿到這個工程。想拿到這個工程,自然就得有榕芳錢的配合,而一想到錢,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焦灼不安,這反而把從榕芳那個村莊獲得的那點寧靜消耗怠盡。

    也許,這就是生活,是榕芳所懂得的生活,正因為那寧靜不會永遠屬於你,才要去發掘它,營造它。

    可是你絕不要以為你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會厚待你,生活往往就是黑牡丹那樣的婊子,它有時會突然翻臉,會狠狠煽你的耳光。明知道榕芳那裡是一個寧靜的去處,卻因為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是劉大媽而不能隨便再去,正在我一棵焦灼不安的心需要寧靜時,許妹娜回來了,她帶回我的兒子的同時,還帶回了一個讓我無法收拾的場面。

    那是正月十六這天上午,正一個人在外面辦事,許妹娜打來電話,「我媽來了,還有孩子,你必須來接站。」

    當時,聽說許妹娜帶來了我們的兒子,我一點都不高興,好雨知時節,好事降臨也需要火候,這種時候弄來我的兒子,就像在剛開演的戲台旁邊又上演另一場戲,你根本不會有剩餘的心情。往火車站走的路上,我心裡像塞了麻團,七上八下亂七八糟。

    然而,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心亂,原來是對某件即將發生事情的預感,那即將發生的事情,在即將到來之際,已經有了種種不祥的徵兆,比如別人都可以橫穿馬路,到了我這就被警察截住,一頓混罵;比如不得不返回去走地下通道,可走來走去,走迷了路,又走回原來的方向;最可氣的是,重新進入地下通道時,因為著急,居然撞倒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老人身邊的女兒揪住我不放,非要賠償五十元錢。當我來到汽車站廣場,自然比預計時間晚了二十多分鐘,要接的人們已經等得很不耐煩。

    要接的,分明只是許妹娜和兒子,映入眼簾的,卻多出許妹娜的母親呂淑娥和我的大姐。她們的目光從許妹娜身邊射來時,我的腿都有些軟了,因為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們如此興師動眾!她們直直的站在那,靜止不動,只有我在移動。隨著我們之間距離的迅速縮短,我那麼希望許妹娜迎出來,孩子在她母親懷裡,她有這個能力,我是想無論怎樣,她都該提前告訴我她們為什麼來,要來幹什麼。可是,三個人被釘子釘住似的,誰也不肯朝前多走一步。我笑了一下,我先是看了一眼呂淑娥和她懷裡的孩子,孩子趴在她的肩膀上,好像睡著了,呂淑娥面無表情,蒼白的臉上只有一塊塊褐色的斑痕;之後去看我的大姐,大姐的表情被憤怒脹滿,好像再不暴發,她的臉就會崩裂;之後去看許妹娜,許妹娜看我一眼,目光立即轉到母親那裡,好像在暗示什麼。於是,我又把目光移回到呂淑娥身上。我想,我是不是該叫她一聲媽,許妹娜一定是讓我叫她一聲媽,可是某種說不清的物體塞住了嗓眼兒,我還是沒叫,只嘟嚕一聲:「大嬸。」

    惜日的嫂子變成了大嬸,相信她一定會有感覺。可是她依然面無表情,褐色的斑痕在日光的映照下,現出刺眼的晦暗。這讓我想起那次在她家見面的情景,那時,她為了我能幫她女兒不離婚,表現出極度的熱情和滿心的歡喜。想到這一節,我突然低下頭,似乎明白她為什麼來,為什麼對我這樣。

    那天,在汽車站廣場,最先開口的是我的大姐。也許是我叫了呂淑娥大嬸呂淑娥沒吱聲激怒了她,也許是我低頭的樣子激怒了她,反正隨著她臉的崩裂,陰冷的聲音一下子就崩裂開來:「吉寬,老許家人說,你是他們家女婿,這孩子是你的種,是真的?」

    我看看大姐,我不知道她希望我怎樣回答,是,還是不是,我只有實事求是,我說:「是!」

    我不安地看著大姐,大姐說:「許家人說,是你強姦了他家閨女,是真的?」

    這時,我把目光移向許妹娜,只見許妹娜焦急地張了張嘴,眼淚盈在眼角,但她什麼也沒說又低下了頭。

    在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呂淑娥臉上終於有了表情,是被某種東西擊中之後的扭曲,她臉上的肌肉甚至有些哆嗦,她說:「你要是不強姦俺閨女,她怎麼能看上你這個混蛋,你破壞了她的家庭,還有臉叫我大嬸!」說著,一個耳光風似地刮過我的耳畔。

    許妹娜突然衝出來,擋住她的媽媽,哭喊道:「媽你別打--」

    可是許妹娜擋住了她的媽媽,這邊又上來了我的大姐。大姐的耳光不是風,而是雨,因為它落在臉上時,有著拍拍的聲響。

    就像有人當場脫了我的褲子,一種毫無遮擋的羞辱感徹底覆蓋了我。此時,廣場過路的人迅速聚集過來,而我的大姐,打了耳光並不過癮,還要一層層揭我的傷疤,說我多麼多麼懶,多麼多麼沒出息。我捧著我的臉,一步步往後退著,要是腳下有個地縫,我會毫不猶豫鑽進去。

    那時我知道,一個人,無論走多遠都無法告別過去,過去是你終生相伴的影子。

    當時,要不是許妹娜放了潑,把她的母親推上出租車,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擺脫我的影子。實際上,呂淑娥能上出租車,大概也是見我的大姐打我,替她出了氣。許妹娜娘倆離開後,大姐才反映過來她其實幫了倒幫,於是當著很多人的面,嗚嗚的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自個養了個不是東西的閨女偏說別人不是東西。」

    把大姐推到出租車上拉到公司,我才一點點搞清事情的來朧去脈。原來,許妹娜春節回家,李國平沒回,人們就謠傳許妹娜離了婚,而離婚原因是她婚前懷了野種。消息最先從三嫂那裡傳出來,三嫂聽三哥說的,三哥自然是聽李國平說的。三嫂回家拜年時告訴大姐,大姐就出來傳播。呂淑娥聽到後,回家問許妹娜,許妹娜不說,呂淑娥就以死相攜,被逼得無路可走,許妹娜只有原告實述。得知真相的呂淑娥哭得不成樣子,幾天幾夜不吃飯不睡覺,堅決認為是吉寬強姦了閨女。為了母親身體,許妹娜不敢堅持,並親自上門去找大姐,告訴大姐她的孩子其實就是吉寬的孩子,要她不要出去再講,並求她去給母親道歉。誰知這樣以來事情更壞,大姐不但不信,還說許妹娜栽髒,是她為了洗刷自己故意埋汰吉寬。聽大姐這麼說,許妹娜沒為自己爭辯一句就轉身離去。恰恰她的不爭辯,使大姐越想越來氣,跟著就去了許家,於是,一個說強姦,一個說栽髒,爭執不下時,就說進城弄個清楚。

    在公司的小屋裡,我有史以來第一次發了那麼大的火,我從來不知道我大叫時聲音和驢叫差不多。我說:「申吉華你太過分!你不是我姐你太過分!你憑什麼以為人家栽髒,你憑什麼管我們的事,你覺得你是誰!」

    大姐顯然毫不示弱,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怕什麼的樣子,張著兩隻胳膊直往我身邊湊,邊湊邊說:「你打俺好啦你打吧,你就是打俺俺也要管,咱家就是不能要一個妓女,她不當妓女人家能不要她?母狗不調腚公狗就能上身?在城裡當小姐的哪有一個好貨!」

    如果說剛才的火是加了一把乾柴,那麼現在的火就是在乾柴上澆了油,我不但大聲喊著她就是妓女我也不嫌棄,還把爹娘祖宗搬出來,我說:「你回去告訴爹媽祖宗吧,申吉寬找了個妓女,看他們能怎麼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在激動之時,會把許妹娜說成妓女,我的樣子,一定就像一個無賴,一個四五六不懂的放牛小子。因為這時節我的大姐突然愣住了,嗓子發不出聲音,胳膊不再揮舞,一個木偶似的停在那裡。

    就像眼看著一稜子彈命中目標,我自然也像大姐那樣停在那裡。沒有多久,就發現大姐一直繃緊的神經鬆懈下來,身體的肌肉也鬆懈下來,一步步往後退著,她那樣子真就像中彈之後開始流血的士兵。因為此時,在她往後退的時候,她的嘴正有一股東西汩汩流淌。

    從嘴裡流淌出來的,自然不是血,而是話語,但在當時,我覺得這和血沒有什麼兩樣,因為大姐在那些話語出口時,身子一抽一抽,彷彿身體裡正在劇烈的疼痛。她說:「申吉寬,要不是為了媽,俺怎麼能管你那閒事,俺管閒事,不就是希望你能為媽爭氣,你知道媽是什麼人家出來的人嗎?你看看你,大哥,你們兄弟幾個,哪有一個爭口氣的?哪有一個像吉成大哥的?」

    血從大姐那裡流出來,疼的卻是我,因為那血泊裡,映出了母親的身影。

    「要是咱家裡出一個吉成大哥,何至於你姐現在去給人家當傭人,看人家眼色!吉成大嫂有了病再也不像在早了,使勁折磨人。你姐要是不看人家眼色,不被人家折磨,何至於去管誰強姦了誰,阿?俺吃飽了撐的俺!」

    我終於回到一個弟弟應該有的樣兒了,靜靜地聽著大姐訓話。被大姐說沒出息,似乎是我永遠的宿命。大姐的意思是,吉成大哥家已經開始僱傭人了!她已經去給吉成大嫂當傭人了!她是當傭人心情不順才無事找事的。我不解地看著大姐,我不知道一小就希望我們有出息的她,為什麼能去給人家當傭人。我說,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咱想出息,也不能去給人家當傭人,那不是更掉媽的價嗎?你這麼做,本身就是在掉媽的價!」

    聽我這麼說,大姐不再吱聲,但過一會,她又說話,這一回,她更加的有氣無力了,她說:「誰叫俺稀罕有本事的人了,俺就是稀罕有本事的人,俺願意為有本事的人當牛做馬!」

    我想說那你就當嘛,可是我沒說。因為這時,大姐脆弱下來時,她的眼神突然現出一種惆悵,是小時候常從母親那裡看到的惆悵。在我小的時候,父親把我從馬車上抱下來,從門口往院子裡走的時候,母親就像大姐那樣依在風門上,惆悵而憂傷地看著我們。這對我是致命的,這等於在告訴我,如今,我和我的父親沒有任何區別。我,不過就是一個鄉村趕車的。

    可是,我曾希望和父親有什麼區別嗎?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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