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六章 城市裡的鄉村 (3)
    日光打在四哥舅哥臉上,使他的臉上閃著紅盈盈的光。這是人家的陽光,是人家院子裡的陽光,因為我覺得渾身發冷,胸口的某個地方在不停地打顫。可以說,進城以來,我從來沒像那天那樣,清楚地知道我是誰!我是一條不懂規矩的野狗,該叫時不會叫,不該叫時到處亂叫,比如在建築工地上,在垃圾一樣被收回的拘留所裡,在有小老闆在家時的許妹娜家裡,在領小方去黑牡丹飯店的晚上,在看到兩個二流小子坐在髮廊裡無所事事的那個瞬間。我不得不承認,四哥舅哥是深知這個世界奧秘的,工地停工沒錢給工人開資時,他從不在場合上露面。即使是四哥,也是深知這個奧秘的,要不,他不會當著他舅哥的面下口咬我。

    那天,一群狼狗熱烈呼送我們離開的時候,我對四哥已經有些佩服和感激了,要不是他知大知小,在他舅哥面前把我當條狗,引出在舅哥心裡積淤已久的那些話,他的舅哥就不會把巨大的餡餅再掛出來。我們走時,他呼號著讓我把雞拿走的同時,又跟出句:「初一二再說吧。」我對四哥的感激還在於,他這個被圈養已久的家狗,深知主人的脾氣秉性,對主人卻毫無感情,回來的路上,他大罵不休,罵他的舅哥如何霸道拿人不當人,他如何早就不想跟他干了,彷彿當初跟三哥競爭的不是他而是別人,彷彿他送我來不是求他而是想幹掉他。因為他跟我說的每句話後邊都跟一個「欠揍」,在我受到訓斥和羞辱還忍氣吞聲的時候,這樣精神會餐似的口頭上揍揍四哥舅哥,對我可是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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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與四哥分手,我真的就變成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我拎著兩隻雞,坐車在市區轉了好久都不知該往哪去。最後,不得不來到歇馬山莊飯店。

    這裡,壓根就不是什麼家,可是,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走到它的門口真就有回家的感覺。

    年關臨近,飯店幾乎沒什麼客人,因為不養「小姐」,即使不是來到年,這裡的客人也不如往惜。飯店不忙,黑牡丹卻很忙,正指揮人往一個半截貨車上裝貨,一看就知道是在按排送禮的。見我提著兩隻雞,黑牡丹馬上就明白了什麼,大罵道:「媽的他當了幾年包工頭就不知姓什麼了,你問問他剛來時是幹什麼的,還不是給人家當差的。」

    我知道,黑牡丹罵四哥舅哥,和四哥一樣,即是為安慰我,也是為洩她自己私憤,他已經好久不來她的飯店了。不過黑牡丹只說了一句就不再說了,立即轉了話題,「你花進去很多錢了是不是?你花了錢覺得所有人都欠你的,可是誰都覺得你欠他的是不是?」

    我沒有在門口停留,往屋裡慢慢走著,看到迎在對面的觀音菩薩,我想也許只有她知道是還是不是。我並沒覺得所有人都欠我的,我只是不想當狗,我好模好樣的一個人,憑什麼要到這來當狗。

    黑牡丹後邊跟進來,拖一把椅子給我說:「姐從你那時過過,姐剛從雞山下來,比你難多了,姐不像你,有人為你墊錢,姐那時比你難多了,你遇到這點事算什麼!」

    黑牡丹說這些,都是為了勸我,大過年的讓我想開,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聽。某些時候,別人的壞心情可以醫治自己的壞心情,是減法,就像以毒攻毒,比如聽老虎講林榕真的當初;但另一些時候,別人的壞心情反而會讓你的心情更壞,是加法,就像一股混濁的河流流進另一個混濁的河流。我是說,在我因為自己的過失不能和許妹娜一起回家過年的時候,在我花進林榕真留下的好幾萬卻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時候,我不願意某些東西在我心裡氾濫成災。我最想做的事是一個人呆著。

    於是我說:「大姐,找個包間,我想躺一會,我太累了。」

    還好,黑牡丹立即轉過身,把我領到一個包間裡,又從外面給我拿來枕頭和被褥幫我鋪好,之後說:「你歇著吧,這個年就在姐這過了,姐來陪陪你。」

    可是躺下不久,黑牡丹外面的事忙完,又回到包間,在椅子上坐下來。「姐跟你說說話吧。」

    那時候,我以為,我這個倒霉蛋之所以更加倒霉,讓人生出安慰的慾望,都因為我的樣子太可憐了。在三角債繫了死扣的那年春節,我不是也在孤寂的飯店裡安慰過黑牡丹嗎,在林榕真出事的又一年春節,黑牡丹不也安慰過我和榕芳嗎。黑牡丹要跟我說說話,不過是彼此取取暖而已。可是後來,當她真正開口,我才知道,遠不是這麼簡單。

    那一天,在我自認倒霉的那一天,做夢也不曾想到,告別四哥舅哥那個狗窩,我會掉進黑牡丹挖掘出來的泥潭,說挖掘,是說她說話吞吞吐吐費力的樣子,彷彿它們被封在某個石頭底下,需要費力翻找。說泥潭,是說那些事讓你聽了心裡越發沉重。

    那段藏在石頭底下令黑牡丹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拎出來就有一種被擠扁了的模樣,她說當初從雞山下來開飯店,她跑工商跑稅務,誰也不認識,打開哪一家的門都是笑臉衝著冷屁股,逼得沒辦法,她只有故伎重演,想辦法鑽到男人身子底下。

    黑牡丹說,在她舉目無親的時候,在她不想損失自己在雞山角下掙來的一個子兒,就能把工商稅務公安打發了的時候,鑽到那些男人身底下是她惟一的選擇。自從雞山老樓裡搞定了那個查戶的民警,這辦法讓她屢試不敗,她也從不把這看成多麼不好,男人就是那個物,誰有本事侍候他身子舒服他就高興幫誰辦事,她當時甚至還有一種賭氣的心理,你歇馬山莊人不是罵我禍水嗎,那咱就禍禍給你看,咱能禍禍人算咱有本事。反正城市不像鄉下,你只跟男人說說話人家就說你壞了,城市就是這一點好,你可以像灰塵一樣飄在空氣裡,誰也不知道你是誰,你什麼事都幹了還像什麼事沒干一樣。她說她難,不是難在這裡,禍禍男人是她的拿手把戲,她一點都不覺得難。她難在另一面,是她幹的事別人不知道,可是孩子知道,水紅一天一天不和她說話。一開始,水紅不和她說話她沒怎麼在意,以為十六七歲剛成人,心裡發煩,可是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水紅突然哭了,把筷子摔了碗也摔了,衝著她大喊大叫,說她是個壞女人,是個讓她丟臉的流氓女人。

    說到這一節,黑牡丹好像哭了,聲音咕嚕咕嚕的,彷彿一不小心掉進河裡嗆了水。有一會兒,她停了下來,長長地喘了一口氣,過了好久,她又接著說:「那會兒我難過死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沒有男人的家,為了孩子。要辦飯店,就是為了出人頭地,讓孩子在外面,在歇馬山莊人那裡有個臉面。可是孩子不但不領情,還和歇馬山莊人一樣看,還把我說成流氓女人。我當時真是難過又心涼。想一想,一點都不怪孩子,就怪我大意了,不知道孩子已經懂事兒了,單獨跟男人在一起她就知道你在幹什麼。我不怪她,可是我難受死了,你沒經歷過,不知道被孩子瞧不起是什麼滋味。她罵我時那眼神簡直像錐子。

    被歇馬山莊人看不起,我進了城,現在,被自個孩子瞧不起,我還上哪?倒是,要是沒有歇馬山莊人瞧不起,我也不能弄到這一步,讓孩子瞧不起,可是理不能這麼講。就從那一天,我覺得我完了,我臭得臭狗屎都不如了,走到哪裡,都覺得有人斜眼看我,朝我吐唾沫。我這人也是,本來早就完了,可是水紅不指出來,我就不覺得自己完了。實話跟你講,我確實就不覺得和男人睡覺有多麼下濺,在這一點上,我這人和別人不一樣,我侍候讓男人高興我也高興,我跟你說過,我就是願意看到男人高興。可惡的是,我在這一點上和別人不一樣,卻又和別人一樣在乎名聲,在乎別人怎麼來看我。要不是這一點,我也不能從歇馬山莊出來。你想想,我在乎了名聲,今後的日子還能過好嗎!」

    「姐那個時候可是太難了,在水紅面前,怎麼樣都覺得抬不起頭,一個禮拜最怕的日子就是星期天,那時她在職業中專上學,一星期回家一回,所以一快到星期天,我心裡就發緊。我鑽到男人身子底下,可沒有一個男人真正掛念我,懂得我心裡的苦楚,我不在乎用自己身體去禍禍男人,可在我心裡有了苦楚的時候,那麼想有一個人在乎我,聽我說說話。人就是這樣,踩這山望那山高,在我拿不下執照的時候,我願意去侍候男人,可是當心裡有了水紅這個苦楚,你就不想去侍候男人,就想讓男人侍候侍候你。

    我倒不是指那種侍候,就是能有男人主動走到你身邊來,和你笑一笑,就是他走到你身邊來了,和你笑一笑了,對你也沒有那種要求--那會兒,因為水紅瞧不起,我不知怎麼再也不想和男人有那事了。也巧了,就是這個時候,來了林榕真。那天我正在裝修飯店,他一進門就衝我笑,你不知道第一眼看見他我心裡多熱烙,他那笑太叫人熱烙了。過後我常想,我那時其實什麼都不需要,就需要有人讓我熱烙,暖和,一個人要是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上,她渾身上下是涼透了的。林榕真和我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他讓我暖和,叫我熱烙,他老是笑模樣地看著我,他一看我,我心裡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他一看我,我就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壞女人了,而是要多好就有多好的女人了。有人會用眼睛把你變成好女人你也許不信,但這的確是真的,其實是他的好把你抬高了,要不人們為什麼都要攀高枝,當年和城裡來的井立夫結婚,就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和原來一點都不一樣了。」

    說到這裡,黑牡丹再次停下來,因為這時外面有一陣嘈雜的聲音,她好像開了一下門,聽了一會,見再沒什麼動靜,就又回來坐下來。

    「我遇到林榕真,既是老天對我的恩賜,又是老天對我的懲罰,他不但用眼睛把我抬高了,他那眼神裡,還有一點別個滋味的東西,我說不上那是什麼滋味,反正,跟他在一起十幾天不到,我就覺得我的日子不一樣了,心沉甸甸的好像被什麼東西拽住了。可倒好,我這邊正一天天被他拽住了,那邊,有一天我出去進貨回來,卻看見他從水紅房間出來了。對這種事我一向敏感,從林榕真當時的表情,我一下子就知道他愛上水紅了,他看我時眼裡別個滋味的東西沒有了,而水紅跟在後邊,眉梢上都是喜氣。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嗎,就覺得有人把的心掏走了。當天晚上吃飯,從來不跟我說話的水紅跟我說:『媽,林榕真說,他愛上我了。」閨女有了愛情,告訴媽媽再正常不過,可是她那語氣,就覺得她是在告訴我林榕真是她的,我就不要爭了,就覺得只有像她那樣的好女人才配得到愛情,她把『他愛我』的那個『我』拖得很長,說完這個『我』,就像以前那樣,再也不理我了。」

    「我從來不知道嫉妒是什麼滋味,在男女之間的事兒上,我這樣的女人都是被別人嫉妒的角兒,我就沒嫉妒過誰,可是當時對水紅的嫉妒可是火辣辣的,那滋味就是把心放在火上烤的滋味。你難,就是再難你也沒嘗過這滋味,當媽的嫉妒當閨女的!我當時就想,要是林榕真一開始不衝我笑,不把我抬高了,多好,要是水紅不罵我,不把我看不起,多好,這兩面我有一面,都不至於這樣。他們倆一個,把我想要那東西的心思勾出來,一個,又告訴我我這樣的女人不配得到那東西……」

    「要說人難,難在哪裡,不是難在錢上也不是難在物上,難在感情上。吉寬,姐講給你聽,就是想讓你知道,姐當時難到什麼程度,火身前身後烤著,心肝肺都烤焦了,卻有話說不出。一到天黑,就趴在床上打滾,以為打滾能把火撲滅,可是一到天亮,只要看到窗外有了亮光,知道林榕真就要來了,火勢就洶起來。實在沒有辦法,就只有把水紅推進火裡。把水紅推進火裡,我身上的火全滅了,我當時踏實了好幾天,好幾天都沒事了,但是我就沒想到林榕真這個騙子從此再也不理水紅了,我當時只想讓水紅做一次壞女人,嘗嘗做壞女人的滋味,根本沒想到林榕真會騙水紅。」

    「也是林榕真幫了我的忙,他騙了水紅,水紅做了壞女人,也不怎麼記恨我,要是沒那男人,水紅根本走不出來,可是這正是我後來的難,這幾年,每當看到水紅跟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我的心都在疼,我知道都是我逼的她。好在有一點,她們這個年代的女孩,並不在乎名聲,不像我。」

    說到名聲,黑牡丹從椅子上站起來,長長噓出一口氣。「姐要不是看到前邊有了光亮,要不是姐將來有一天能為自己改變名聲,能成為人人都知道的企業家,名人,這些話就臭到肚子裡了。姐跟你講這些,是想讓你知道,難也是有頭兒的,就像生疥子鼓包,鼓破了,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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