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五章 改變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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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一段時間以來,我迷戀榕芳,我留她和我一起吃飯,希望有更多的時間跟她在一起,都因為她身上有我沒有的東西。她知識淵博,她聰明好學有理想,她因此而身上有著巨大的能量。我之所以一離開她就感到孤獨,是我已經感受到了別一種陽光的照耀,我希望這種陽光能夠轉換成燭照我的持久的能量。那晚之後,從不喜歡學習的我開始了學習,我從她那借來好多家裝雜誌,因此我徹底踏實下來,再也不像原來那樣把一雙眼睛盯在榕芳身上了。

    不管是小學還是初中,我從沒認真地上一天課,老師在講台上口乾舌燥講題講詞的時候,我的腦袋全在課堂外面,草叢裡的蚱蠓是不是長了翅膀,樹頂上的蟬是不是叫累了掉到地面被一隻螳螂開膛破肚。然而在跟榕芳有了一席談話之後,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像一隻吃蟬的螳螂,認真而專注地吞噬書櫃裡的家裝書,那真是進城以來從未有過的感覺,世界如此安靜,內心如此寧靜,那感覺就和在草地上讀法布爾的《昆蟲記》相差無幾,只不過我會把那一個個裝修講究的歐式屋子,想像成歐洲大地上某種昆蟲打造的地洞,只不過我會像法布爾研究昆蟲的生活習性一樣,來認真思考人的、尤其是中國城市人的生活習性,我的這個進步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然而,這安靜不久就遭到破壞,破壞安靜的不是別人,而是安徽小方。這並不是說安徽小方住到身邊我不高興,恰恰都因為太高興,高興的過了頭,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了,竟然又聊起了女人。多久我和小方都沒有在一起了,那天把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他激動得幾乎有些哽噎,當他背著工具,擎著小腦袋上大大的腦門來到工地,我的眼窩也有些潮濕。在我們之間的空白地帶,曾有一條被突來的暴風雨沖積出來的災難的河流,它長久地把我們分離在時間的兩岸,自林榕真出事,他那高超的連接上下管道的技藝就再也沒有在我們這裡派上用場。其實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在我們被分離在時間兩岸的時候,小方那裡還發生了一場屬於他自己的暴風雨。

    我們住到一起,自然要回憶那場屬於我們倆的災難,回憶我們在那場災難之前的預感,我們當時對林榕真交女朋友的敏感和恐懼毫無道理,都是冥冥之中的前兆。由這前兆開始,我們聊起了女人。小方問我怎麼樣,有沒有和許妹娜結婚,我說沒有,但是她已經離婚,我們有希望結婚,我們雖沒結婚,但我們只要想在一起就能在一起,我還告訴他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是在她跟別人結婚之前搞出來的。我之所以如實交待,都因為他剛從老家回來,覺得他那被老婆餵飽的肚子經得住美食的勾引。我交待完畢,立即問他怎麼樣,和一心想從水鄉搬出來的老婆是不是兩隻交尾的蝴蝶似的難捨難分。誰知聽我這麼問,小方躺在我鋪好的行李上,深深地沉默著。說深深,是說我發現他肩膀在哆嗦,而那哆嗦就像打嗝,來自體內很深的地方。他沉默一會兒之後,突然拉過蓋在身上的布單,把腦袋蒙住,揮身的骨節頓時哆嗦起來,就像發瘧疾一樣。

    當時,我滿心以為,小方又開始想老婆了,鞠福生說過,剛離家的男人最受不了;或者,他答應過掙錢蓋樓把老婆從水鄉接出來,如今卻發現這種想法遙遙無期,他因此而絕望傷心,然而根本不是。那天晚上,他平息了哆嗦之後,痛苦地告訴我,他五年沒回家了,五年沒沾女人了,這次回家,儘管沒賺足蓋小樓的錢,但他也不打算再回來了,可是回家才知道,他的帶著兩個孩子的老婆早在兩年前就跟一個鞋匠跑了。要是那鞋匠有錢,能給她在地勢高的地方蓋棟小樓也好,從村裡人那裡打聽到鞋匠,找到他家,發現他居然也住在水鄉,房子破得不能再破,她蹲在灶坑看見他就哭了,可是叫她跟他回家,她堅決不回,因此他在空蕩蕩的房子裡躺了半個月只好打道回府。

    平靜就是這一刻被打破的,我不知被一種什麼樣的力量鼓動,猛地推翻他,拽起他的胳膊大罵道:「這個狗娘養的她還反了,還不回來了,走,跟我走,她能找男人咱為什麼不能找女人。」

    也許,小方的老婆被搶走的不幸觸動了我,讓我無行中把自己的命運同他的命運進行了對比,從而冥冥中生出愧疚感,也許,正是這種對比,這種一個把自己的老闆弄丟了,一個卻把別人的老婆變成自己老婆的對比,使我一瞬間成了一個暴發戶,熱情情不自禁就暴發出來,反正,我根本想不到,聽到小方的講述我會有如此反映,會做出在此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拽著小方胳膊,某個時刻押送許妹娜似的將他押到樓下的出租車上,一上車就向司機命令道:「去民生街68號歇馬山莊飯店。」

    歇馬山莊飯店燈火輝煌,揭開門的剎那小方直往後縮。雖已十點多鐘,大廳裡沒有客人,但吧檯上的小姐依然站在那,而她的旁邊,另外兩位小姐滿臉倦意地守在包間門口。我拽著小方,努力讓他站直,我小聲說:「好好看看這幾個小姐,看好哪個告訴大哥,大哥出錢讓你摟。」

    小方再次往回縮著,碩大的腦殼挺了挺,又迅速斷了筋的瓜秧似的堆萎在肩膀上,嘴裡嗚嚕嗚嚕的。見小方沒有勇氣說出來,我只有沖吧檯小姐說:「給我找老闆娘!」

    我理直氣壯,一種說不清是愧疚感還是幸福感導致的行為迅速上升為一種能夠說清的替朋友復仇的仗義執言。看小姐的眼色,我知道黑牡丹在後廊的包間裡,因為她看了看我,立即向後走去。我沒有站在大廳乾等,想在小方面前表現仗義的衝動使我已經沒有那樣的耐心,所以我幾乎是和小姐一起拱進包間裡的。也就是說,還不等小姐通報黑牡丹,我和黑牡丹已經面面相覷了。包間裡坐滿了人,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除了井立夫和派出所李所長,其餘我都不認識。黑牡丹站起來,不知是好久沒見的緣故,還是我的夜半闖入有些唐突,她的目光有些陌生,她輕輕地哦了聲,叫了聲吉寬,隨即把目光轉到小方身上。於是我說:「大姐,給我找個小姐。」

    赤裸裸說出我的想法,都是為了不影響他們的酒局,當然也是因為給別人找才肯於這麼肆無忌憚,就像厚黑學裡說的,只有為了別人,臉皮才可以又厚又黑。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很聰明,會得到黑牡丹欣賞,因為這行為很像她,願意看到男人高興。可是,在我眨眼的工夫,我聽到一即響亮的耳光。要不是耳跟處有一陣過電似的麻疼,我根本不相信被打了耳光的是我,要不是隨後黑牡丹破口大罵臭流氓,我根本不敢相信打我的是黑牡丹。

    我一下子就傻了,遭了拍子的蒼蠅似的僵死在那裡。蒼蠅被拍,還要蹬蹬腿踢踢腳,我卻死貼貼的一動不動。見我一動不動,井立夫和李所長不約而同站起來,一人一個把我和小方扭到包間外面,邊扭邊說:「抓的就是你們,還送上門了。」

    歇馬山莊飯店除了養小姐這件事我反感,從來都給我家的感覺,可是為什麼我要找小姐,他們又對我這樣?

    一個電話過去不到兩分鐘,民生街派出所的警車就來了,把我和小方拷在又黑又冷的走廊裡那個晚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對小方的愧疚感愈發深重,看著他被大骨節鉚在一起的單薄的身體,我恨不能狠狠煽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一早,警察上班時,就把我倆放了。在早點鋪為小方買了豆漿油條,我一刻沒等就去了歇馬山莊飯店。我衝進黑牡丹住的房間時,差不多就是一個瘋子,因為我把她的暗鎖都給拉壞了。我不但想把黑牡丹煽我的耳光還給黑牡丹,還要把一晚上想煽給自己而沒煽的耳光送給井立夫。然而,就在我揭開門衝向目標的時候,我愣住了,井立夫不在,黑牡丹則光著膀子,露著白花花的奶子正視著我,她冷靜鎮定的樣子就像一個等待上門的雞,這一下子就震住了我。

    黑牡丹這個妖魔總是讓我驚訝無比。她居然當著我的面,一件件穿起衣服,之後走下床來。來到我跟前時,笑瞇瞇說:「來,吉寬,你過來。」

    黑牡丹把我領到外面,領到昨晚發生事情的那個包間,反手關上門。黑牡丹從容,平和,示意讓我坐下的那個瞬間,她甚至還衝我笑出了下,彷彿正在做的一切和即將要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向我道歉。可是,就在她平和地對著我,做出要想跟我說什麼的姿態時,一隻手猛烈地煽過來,並且是左右開弓。我沒有還手,一方面,一夜之間聚集起的憤怒已經被她平和的笑容渙散了,我無法在瞬間將它們斂起,但重要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她的突然出手,讓你感到有一種你無法預知的力量正蘊藏在她的背後,使我最本能的反映是驚懼慌亂。我慌亂地看著黑牡丹,企圖從她的目光中找到蘊藏在她背後的東西,然而這時,這個婊子養的居然再一次笑了--看見她笑你就想這麼罵她,儘管她的目光裡不再有婊子樣勾魂的東西。她說:「吉寬,記住剛才這一耳光,姐不是因為你鑽進了我的房間,姐是想讓你記住一件事,我,黑牡丹,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黑牡丹了,原來那個黑牡丹已經不存在了,現在,你姐是企業家,一個在市長那裡掛號的企業家,明年,姐就可以成為這個城市的名人了,歇馬山莊飯店,是一個為民工提供什麼?呵,對了,提供精神溫暖的家園,而不是容留賣淫嫖娼的地方,你記著,咱這地方從來沒幹過那種事兒。」

    背後的東西露出了冰山一角,妓女要改邪從良了。這時,我才發現,從不穿西裝的黑牡丹居然穿上了套西裝,從來都濃妝艷抹的那張臉居然輕描淡寫,像個女幹部似的比開業那天還要端壯。可是依我的目力所及,還無法看清如此做法的現實意義,我甚至覺得這有些可笑,可笑的不是我無法忘掉黑牡丹所做的一切,而是黑牡丹這樣的人居然會與過去的一切告別。

    「你知道我昨晚陪吃飯的是誰嗎?」黑牡丹繼續說:「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他們正在採訪我,你姐將來出了大名,你挨點耳光還嫌委屈嗎?不會吧。你有今天,也是姐把你宣傳出去的。」

    她的意思是,她之所以打了我,是因為有記者在場。我說不出話來。我儘管不知道妓女和名人有什麼區別,但宣傳和不宣傳的區別我還是知道的。我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移到掛有稻穗的牆上。這時,黑牡丹及時地捕捉到我的目光,她說:「吉寬,姐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你,姐感謝你的創意,感謝你的馬車,感謝你把燈籠底下的大繭掛出來,要是沒有它們,就沒有姐的現在,要是沒有它們,姐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重新做人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黑牡丹,我不知她「現在」怎麼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的創意讓她受到媒體的關注,可這和重新做人有什麼關係呢!出了名她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嗎?這時,不知哪根神經作祟,一句話頓時脫口而出:「再怎麼重新做人,也做不掉把水紅推進火海的罪惡!」

    事後想想,當時,如果不是她左右開攻打得太狠,我的臉還在火辣辣的疼,我也許不會把這句話說出來,並且用了「罪惡」這個字眼,當然也是水紅說出的事實一直硌在心裡。誰知,我這麼惡毒地刺激她,黑牡丹卻並沒惱火,她只是一時把笑瞇瞇的表情僵在臉上,就像凍在玻璃上的霜花。然而,她不惱怒,她此時回應我的話,卻讓我一連好多天都對自己惱怒,因為她提到了林榕真,她說:「你記著,不是我把女兒推向火海,是林榕真,是你那混蛋鐵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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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連好幾天,我都不敢直面小方,晚上挨在他身邊,書捧在手上,思想卻總是溜號,就像當年在課堂上的溜號。當然,我思想溜號不僅僅因為小方,還有黑牡丹,我至今忘不掉在雞山下老樓裡,她如數家珍向我講述她為民工服務時的欣慰和喜悅,她把幹那事稱為事業,我就想不明白,一直把為民工服務當做事業的黑牡丹為什麼說不干就不幹了?重新做人對她到底意味著什麼?出名對她到底意味著什麼?如果不是知道她想重新做人,我也不會說出那句惡毒的話,引出她對林榕真的傷害,她為什麼要傷害林榕真?為什麼說是林榕真把她女兒推向火海?那些日子,我被這些事兒胡亂地糾纏著,一刻也不得安寧,而恰在這時,另一些人事又來到我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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