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四章 開業 (3)
    事情總是這樣,在你心急火燎盼望一樁好事到來的時候,它堅決不來,在你暫時地放下它,覺得不來就不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時候,它卻沒頭沒腦的來了。說沒頭沒腦,是說它讓我們毫無防備。它即非來自我們正在聯繫的客戶,也非來自我們曾經聯繫過的客戶,而是來自老虎。那天他打電話來,要我和榕芳過去一趟,我還以為僅僅是想安慰安慰,像曾經安慰我那樣。我因此並不積極,因為我不想讓榕芳重聞哥哥當初的艱辛艱難,這無異讓她承受現實痛苦的同時,再加上一份過去的痛苦。關鍵是,榕芳有著足夠的毅力和耐心,後來幾天,我手裡記下的電話號碼全部用完時,她一再給我鼓勁,說咱們要有信心,咱們一定會成,一邊這麼說還一邊帶我去新峻工的建築工地尋找客戶。

    實際上,老虎比我更懂得怎樣保護榕芳,他根本就沒提林榕真一個字,他把我倆指給一個人時,枯索的臉上帶著笑意,他說:「呶,就他們,就叫他們干肯定沒錯。」

    後來才知道,為了我們,嚴格說為了榕芳,老虎幹了件對朋友不義的事,從長期在商店進貨的裝修老闆那裡半路打劫。那老闆領新客戶來看過一回材料,後來那客戶自己又來看時,老虎跟他說,哥們,如果能把你的活轉移給我的另一個哥們,我保證所有材料都給你進貨價。也就是說,他是用少賺錢的代價截下客戶的。說是對朋友不義,實際上是更大的義,因為後來被那朋友知道,從此再也不上他這進貨了。

    老虎為我們半路打劫的客戶是一個做服裝生意的商人,他在我們還沒進入工地時就給了兩萬元預付款。這讓我們格外興奮。在我們談了十幾家都沒談成之後,我們已深知轟轟烈烈的平民裝修的大潮實際上跟我們沒有多少關係。那是一棟擁有一百五十多平面積的樓房,在槐城中心地帶,也就是大嫂家附近。在那個高高聳立的煙囪旁邊,許多舊樓被推倒變成了新樓,服裝商領我們上樓時,一再重申,自來槐城發展那天起,就想將來有一天在中心位置買房。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幾十年不變的城市結構正在悄悄發生變化,隨著這些生意人對中心地帶的進入,大嫂之類城市老百姓就得遷到郊區。也是我們不知道,我們尚無從體會一個終於把房子買在中心位置的人是什麼感覺。當然,我們不體會,也是因為我們陶醉在自己的感覺裡。進入裸露著水泥牆面和地面的工地,和服裝商一起勾畫房屋的藍圖,我和榕芳就像兩個充了氣兒的氣球,飽漲的情緒一觸即發。

    在跟林榕真干的幾年裡,我已經不知不覺喜歡上了這樣的時刻,就是走進裸露著水泥牆皮地皮的房子的時刻。我喜歡這樣的時刻,跟賺錢無關,而僅僅因為這樣的現實,我又可以擁有一把打開門鎖的鑰匙了,我又可以獨自擁有一棟房子了。這時,我已經完全忘了林榕真在裝修工地上殺人這件事,我因為忘記而覺得只有這裡,能夠暫時地消除我的漂泊感,不但如此,我還可以使身邊和自己一樣漂泊的搞裝修的民工有了活路。從裝修公司到裝修民工,這是一根看不見的鏈條,現在,我就是那根鏈條的根源,就像四哥舅哥的建築工地是三哥和四哥的根源一樣。林榕真出事後,安徽小方和木工瓦工曾一遍遍打來電話,每每總是由希望到失望,現在,我終於可以點燃他們的希望了。當然,也不排除這樣的現實,我又可以成為一個消費者,一個倍受歡迎的顧客,一個人們願意給我笑臉的上帝。在失去公司很長一段時間之後,這對我可是太重要了。服裝商走後,我就像一頭剛從圈裡放出來的公馬,撲倒在水泥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兒。

    榕芳雖然沒有打滾兒,但能看出她比我還要興奮,她居然像個放牛小子,在地上一躥一躥跳高不說,還放大了嗓門,呵呵地喊著,震得樓殼嗡嗡直響。

    很顯然,同是興奮,我們興奮的質地是不同的,我興奮,是因為重溫了長期漂泊而積淤下來的感覺和願望,或者說,是某些不曾清晰的感覺和願望被一點點找回;而她興奮,是她終於幹上了她喜歡幹的事業,從而讓她看到她的一腔青春理想正在實現。我們的不同在於,我從無理想可言,如果不是愛上許妹娜,讓我跟著感覺進了城市,現在也許還是一個躺在馬車上望天的懶漢。而在榕芳那裡,從機關下海到大公司,又和大公司脫鉤自己幹,一直都在自覺選擇。雖然我不能透徹地體會機關、大公司、自己幹這些行當內在的差別,但我對她說的,第一次看到煙霧迷漫的工地就喜歡上裝修的話深信不疑,因為那一天,當砸牆的民工進入工地,屋子裡塵霧瀰漫時,站在塵霧中的榕芳就像挺在雨露中的一株稻苗,鼻翼和嘴角蕩漾著顫微微的笑意。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會癡迷于飛揚的沙土,她凝望它們,就像凝望夜空中的星辰,眸子裡滿是尉藍的光亮,而那些砸下來的磚塊土塊一經落地,就像是星辰猝然損落,讓她歡欣備至。這時候,她就像一個如獲至寶的小孩子,把它們一塊塊揀起,放在手裡,橫著看豎著看,看過之後,再把它們貼到臉上,彷彿哪一塊都是她最衷愛的,都是不可多得的。

    後來我發現,榕芳不僅僅喜歡飛揚的沙塵,凡是工地上散在的物體她都喜歡,比如一袋袋運上來的沙子水泥,一塊塊搬上來的木板木條,一桶桶抬上來的油漆。她喜歡它們,最常見的動作是把它們握在手中細細觀看,或者用手在它們的表面輕輕撫摸。每當這時,那些無生命的物體統統有了生命,沙子會被她看成大胖子或小矮人,水泥會被她捏成松鼠,木板紋路在她的撫摸下會變成人臉上的毛孔,她往往會說,你看,多細膩多光潔,而油漆桶在她的手下,會變成了裝著神奇寶物的罐子,她往往會說,你看,它在動。

    榕芳癡迷於無生命的生命,這讓我感動,讓我著迷。我感動,是說她那樣子,讓我想起老虎向我描述的林榕真的少年,每年從春天到秋天,他都要在大山深處沒命地野跑;我著迷,是說她聽命於內心空穴來風一樣的想像,讓我想起我的童年,一天到晚在地壟溝裡傾聽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居然是我美好節日。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最初都是自然之子,只是因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從這一代或上一代,或更遠古的一代,背井離鄉,到充斥著汽油氣味或某種說不清氣味的地方安營紮寨;我不知道,城市,之所以成為城市,是不是就因為有這樣一些背井離鄉人們的安宮紮寨。我只知道,能在這樣聚集了芸芸眾生的城市世界遇到一個童年的玩伴,是上天對我最大的賜予!

    那段時光,我真覺得榕芳是我童年裡的一個玩伴,我的每一天都充滿期待,因為期待,我再也不像以往那樣被動,我變成了我生活的主宰者。所謂主宰,是說每天下班,我都會想盡辦法留她一起吃飯,因為只有吃飯,才不至於在一天的工作完工之後,眼巴巴地看著她離去。我們吃飯的地方,大都在街邊的大排當,點兩份快餐,到最後也大都是榕芳掏錢。我們在一起其實呆不上一小時,因為這時節她已經很累了,眼皮耷拉著,見她沒有說話的興頭,我也就放她離去。

    然而,奇怪的是,你剛剛還把她當成童年裡的玩伴,某個瞬間,她又會變成你不熟悉的另一個人,會讓你重聞曾經有過的不是一個檔次的不舒服感。有一天,做服裝生意的老闆來到工地,說房子不吊頂,不裝射燈,又不在大廳放電視的背景牆上做點文章,是不是太沒有設計感了。這些做法原本是提前徵得他同意的,可是說是一碼事,當真做起來就有些難了,在所有人都在追求時尚的時代,想不時尚,想堅守某種樸素的個性,就如同一個孤獨行走在山道上的人看見旁邊熙來攘去的大道,會對自己的選擇產生懷疑。而榕芳早就有所準備,立即拋出另一個方案,說在背景牆上為他鑲嵌三塊稜形瓷磚,使平面的牆壁不但擁有空間感,還有了時間感,因為那稜形瓷磚由小到大,由深藍到湛藍再到天藍,就像三棵綴在天空由深夜向黎明走來的星星。結果,就因為這天空和星星,他們在吃飯時居然談起了和裝修毫無關係的天體和宇宙。談也不要緊,榕芳根本不看我,間或的,當服裝商說出一個精彩的觀點,她會大誇對方的聰明和與眾不同;誇也可以,人家是我們的客戶,我們得讓人家高興,可是她把目光烙在對方臉上的樣子就像我不存在一樣。實在受不了,在那傢伙上衛生間的時候,我沒好氣地說:「走!我們走吧。」

    在我的提醒下,榕芳也許看出對我的冷落,當那個傢伙回來,她站起來說「孟總行了,我們到此結束吧。」

    在此之前,我從沒想到我會對榕芳發火,也從沒想到會把蓉芳拉到那樣一個地方。那天晚上,和榕芳上了出租車,當司機問往哪去的時候,我居然一頭強驢似的硬幫幫地說:「快樂迪廳」。

    從我的嘴說出「快樂迪廳」,連我自己都嚇著了。很顯然,是榕芳的冷落刺激了我,使我在一瞬之間,湧出了想向她、向自己證明什麼的念頭,比如: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我了,我也很有檔次,也可以去迪廳!可是我就想不到,這反而讓我更加狼狽,因為我根本就下不了舞池,當那樣的音樂和燈光籠罩在四周,旋暈感頓時就制住了我。

    站在舞池邊上,我腦門立即滲出汗來,胸脯更加憋悶,因為這時榕芳已經融進舞池,迅速變成了蛇,變成了鳥,變成了魚。也就是說,我的舉動不但不能向榕芳和自己證明什麼,反而挖了自己牆角,反而更進一步證明:我除是一頭呆頭呆腦的蠢豬,什麼都不是。

    我對自己惱羞成怒,因此只呆了一小會兒,就逃也似的離開舞廳來到外面。誰知見我出來,榕芳也跟出來,她來到我身邊,大人看孩子似的仰頭對我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本來積鬱在胸口的氣就在尋找出口,當聽到在我看來充滿諷刺意味的話,諷刺我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卻什麼都沒做成,我突然火了:「我什麼都不是,離我遠點!」

    見我發火,榕芳佇立了一會兒,但很快,又撲哧一聲笑了,從後面推著我說:「別發火,咱們到咖啡廳坐坐。

    我壓根就不喜歡咖啡廳這樣的地方,可是不知是積鬱胸口的那股氣太需要釋放,還是榕芳推我的力量已經釋放了胸口的某種東西,使我情緒有了一些緩解,那天晚上,我竟糊里糊塗就進了迪廳對面的咖啡廳裡。

    在一個沒人的坐位上,我與榕芳對面坐下來。我想如果從窗外看,我倆一定就像某個時候在一二九街咖啡店裡看到的林榕真和和寧靜,因為坐位很窄,我倆距離太近,抬頭就撞見了目光的樣子顯得很愛昧。剛坐下來,榕芳就要來咖啡,問我要不要加糖,我說:「不,不要。」我的意思再明確不過,我從來就沒有這個習慣,可是榕芳卻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往我的杯裡放了一小勺糖:「吉寬哥,我今晚很高興。」

    我想你當然高興,你遇到了和你一個檔次的人。

    榕芳抿了一口咖啡,笑看著我,「我跟你合作,當初只看重你的厚道可靠,我一直覺得你沒有太多的想法,也沒有太多的要求,可是今晚你讓我看到了另一面。」

    我懵了,我不知道榕芳在說什麼,除了是一頭笨豬,還能有哪一面?

    榕芳說:「你其實對自己很有要求,看別人談話加入不進去你很著急,看別人跳舞你不會也很著急,你氣急敗壞一身汗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榕芳眼睛流露出少有的光芒,彷彿又回到舞池裡,又看到我的狼狽相。我頓時低下頭,我想我不過是受到你的冷落。

    「吉寬哥,我一直覺得你有些封閉,其實我錯了。」

    ……

    「你一點都不封閉,你只是沒有這樣的環境。只要有要求,只要肯學,慢慢就會好起來。咱們都得不斷地學習,得把自己打開、敞開,得讓外面的風吹進來,得瞭解我們所處的社會。只有知道的多了,你就見到什麼人都敢說話了。現在,跟哥哥裝修的時代已經很不同,那時候裝修的人都是土豹子,只要豪華就打發了,現在不行,現在全民皆兵,家家都要裝修,人們的想法千奇百怪,要想給人家裝好,我們就得先裝修好我們的腦子。」

    那天晚上,榕芳跟我說了許多話,這是我倆合夥以來從未有過的。一開始,我還在心底拒絕著榕芳的說法,認為她說得不對,可是一點點的,就覺得胸口的鬱悶被一絲絲抽走了。後來,當她問我讀過什麼書,小時候都有什麼樣的理想,為什麼來到槐城,一直不吭聲的我居然終於打破沉默,向她講起坐在父親馬車上的童年,講起躺在馬車上望天的少年,講起愛上許妹娜之後的進城時光,甚至還講起對《昆蟲記》的喜歡。儘管,我不知道我的看不慣她和別人侃侃而談,我拉她上迪廳,是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內心裡裝著要求上進的願望,但確實在離開咖啡屋時,我讓她為我推薦了很多我應該讀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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