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另一些人事,不過就是三哥一個人的事,是三哥一個人的事牽連到四哥和四哥的舅哥。那還是領小方去黑牡丹飯店半月之後的一天,那天,黑牡丹的事跡見報,四哥的舅哥到歇馬山莊飯店為黑牡丹慶賀,也給我打了電話。要不是四哥舅哥說有話跟我說,我根本不會去。
事實上,不僅是我一個人疑問黑牡丹為什麼不養小姐,就連四哥的舅哥也提出疑問,他把話說的相當難聽,他說:「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為自己立牌坊?」言外之意,黑牡丹就是個婊子。並且,四哥舅哥嘴上說是慶賀,實際是來跟黑牡丹脫離關係,像他這種地痞出身的暴發戶,讓他禁慾是不可能的,飯店不養小姐,他沒有必要還來消費,上桌不到十分鐘他就攤了牌,「操,人活著圖甚麼,不就是掙錢,不就是花錢圖身子舒服,你不讓咱身子舒服,咱憑甚麼上你這花錢,拜拜吧,咱緣分盡了。」
令我意外的倒是黑牡丹的反映,那天晚上,不管四哥舅哥說什麼,她都局外人似的一言不發,她先是一個人坐在大廳裡的觀音前,笑迎著來賓,當人到齊時,她又像那天從她的臥室出來那樣,從容而平和地來到包間,坐到我們旁邊。稍有不同的是,這從容平和裡,汪著清澈和寧靜,就像月光下的水池,不是前一時刻那麼不可琢磨。她那樣子,彷彿報紙上的報道,真的給她立下了不朽的牌坊,而有這牌坊,就如同水池裡有了月亮,如同月亮裡有了水的映照,除了平靜,她什麼都不需要,因為那張油沫沒干的報紙一直放在她的身邊,不時的,她總要瞟上一眼,讓我不由得就回到那個糾纏不清的疑問裡,出名對她意味著什麼?
上了報紙,心裡高興實在正常,換成是誰都會高興,惟獨黑牡丹我不理解,她要是圖名,就不會在雞山角下的老樓裡做那些事,她要是圖名,就不該和把自己弄進監獄的人成為生意夥伴,她自暴自棄的作法,分明是把錢之外的任何東西都看淡了,關鍵是有名得有利,你出個虛名,沒人來飯店吃飯,還有什麼意義?
不久,四哥舅哥就端一杯酒來到我面前,他說:「老五,不好意思,你三哥叫我踹了,他對不起我。」
我當時有些發愣,他曾經叫我申總,現在又改了口。
四哥舅哥說:「他串通北崗區城建局副局長搞我,他想背著我拿工程,」說著,四哥舅哥臉上露出凶相,是那種黑紫的底色中夾帶著某種殺氣的凶相,「你四哥要是不告訴我,還慘了呢,他他媽的也太不聰明,以為一奶同胞好使,不好使!姐夫小舅親連襟,天下男人哪有不向著老婆的。」說罷,一杯酒一(周)而光。
我聽明白了,也把酒一(周)而光,不是我認同他的說法和做法,而是當我聽明白是四哥把三哥幹掉,並發現剛才還揚著頭的四哥突然把頭低下去,一種說不出的氣流瞬時就湧向端酒杯的手。
三哥擁有這樣的結局,本是情理之中的,可是因為幾年來他把拯救家族的希望寄托到我身上,以為他早已死了賊心,我還是有些意外。我意外,還有這樣一層,他對我的重視遮蔽了我對他的認識,比如在我回鄉受到村裡人輕視他毅然站起來的時候,在我的創意得到宣傳他跟著得意的時候。三哥要是得逞,對四哥不會比四哥的舅哥對他好,這是顯而易見的,四哥這麼干一點錯都沒有。問題在三哥身上,他除了是四哥的對手,可以和他在保鏢這件事上爭個高低,和四哥舅哥根本不是對手,有如此癡心妄想簡直愚蠢透頂,其愚蠢的程度比凡事都把劉大頭當成籌碼不知超出多少倍。那天晚上,回到住處我幾乎一夜沒睡,因為離開飯店時我給三哥打了一個電話,問他在哪裡,他吱吱唔唔什麼也沒說出來。
那晚之後,因為三哥被踹這件事的發生,我對黑牡丹的疑問早就忘到腦後,當時,最想做的,就是約見我的三哥。陰謀沒得逞,他的打擊一定很大,我想見他,不是想告訴他,他的勢力根本不是四哥舅哥的對手,事到如今說也沒有用,而是在經歷過一段難耐的孤獨焦灼之後,我比任何時候都能替三哥夠設身處地了,我想,眼看著經理的貴冠戴不到頭上,和我眼看著活攬不到手的感覺一定差不多,他那麼多年就圍圍在四哥舅哥身邊了,沒準兒,從上小學開始他就在想這頂貴冠了……且不不說失敗之後的打擊有多大,單是獨自離開的失落,單是這壞掉的名聲就夠他消化一氣,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搶班奪權的人物,誰還敢在工地上用他。
見到三哥,是在一個廢棄的罐頭廠門前的大雜院裡,他從那裡出來時顯得很匆忙。他的精神雖然不錯,可細看上去,臉色還是有些發灰,就像有層沙塵在不經意間沉墊進去。本是準備了一肚子安慰的話,可是見了面,一句都說不出。
急著找三哥,見了面卻又不說話,其尷尬的場面可以想見。三哥先是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地面,許久,他抬起頭來,把目光移向對面的馬路,結結巴巴說:「要,要是沒有李國平幫忙,這下可真慘了。」
李國平幫了三哥,怎麼會呢?
三哥抹了抹沉了沙塵似的臉,朝身後的大雜院望去,少許,他轉回身,錯過我的目光:「壞事變好事,咱找了個賺錢的事,用不上半年,肯定能發財,能超過你。你不用掛心。」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三哥總是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我也朝身後的大雜院望去,那裡除了一幢丁字形的高樓,樓前一個廢棄的車頭,車頭前一個破舊的平房,空落落什麼都沒有,倒是冬日裡昏暗的日光映在大樓斑駁的灰牆上,給人一種不詳的感覺。於是我說:「你跟三嫂住在海邊也不窮,還不如回去弄點魚賣。」
聽我這麼說,三哥哼了一聲,不屑地說:「能在外頭呆一天我也不回去,我從來就沒把海邊的家當家,那不是家。」說罷,又跟一句:「就放心吧不用你管」,急匆匆拐進大院。
我只知道三哥一小就願意圍著當官的轉,卻不知道他長大分家後從沒把海邊的家當家。不知是三哥的話讓我難受,還是大院的氛圍有些詭秘,三哥離開不久,我就跟進大院。
順著三哥去的方向,越過那個廢舊的車頭,逕直往大院深處破舊的平房走去,當我把腦袋貼近平房窗戶的玻璃,只見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李國平。
李國平站一個檯子上,對面是黑壓壓的人群,他比比劃劃的樣子像電視裡看的領導在台上做報告,因為三哥說他在幹一件賺大錢的事,我不自覺地就拉開後面的門擠進人群。這時,李國平沙啞的嗓音從人群頭上傳了過來:「現在,我們要擦亮眼睛,要看清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個什麼樣的時代,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個人人都想發財的時代,是個人人都想當大老闆的時代,怎樣才能發財,才能當大老闆,得有健康!健康是成功的本錢,想發財嗎,想當大老闆嗎,沒有健康就什麼都談不上。你要是想發財,想當大老闆,那你就找你身邊發財的人,當大老闆的人,告訴他們有錢拿出來喝長壽水吧。你就向林永順經理學習,他用了不到半年時間,就把健康之水送到一百多個當了老闆的人手裡,他發展了一百多個下線,自個就成了上線,不但自個也喝上健康之水,他如今有房有車財源滾滾。」
冬日的陽光擋在很小的幾扇玻璃窗外面,屋子裡除了李國平的聲音沒有任何嘈雜,倒是一個個大張著的嘴裡哈出的混濁的氣流瀰漫在空氣裡,讓你感到喧鬧在一張張面孔下面那顆瘋狂而貪婪的心,當李國平一大段肝腸寸斷的演講結束,場子裡立即爆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
就在這股神秘的熱浪席捲開來時,我看到了我的三哥,他兩手舉著別人的肩膀,一高一高往上跳著,脹紅了臉大聲吼叫,就像一頭被紅布刺激了的公牛。他掙扎的樣子,似乎想讓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是李國平最忠誠的擁護者,這讓我眼圈一陣陣發熱,因為我想起他多年來對村長劉大頭的依賴,四哥舅哥當了包工頭後對四哥的依賴。
73
沒出三天,三哥幹的事是什麼事我就一清二楚了。說起來,還是三哥主動找來告訴我的。他主動告訴我,不是怕我牽掛,而是經李國平煽動,三哥把我當成他認識的老闆,向我推銷長壽水來了。三哥把我找到一二九街那家李記狗肉館,曾經在這家狗肉館裡,二哥曾花錢請了林榕真和我們哥仨,想用二哥臨死前的叮囑來打動我的用心,不用言說就一目瞭然了。他要了兩瓶啤酒,一盤花生米,根本沒要狗肉。他倒是直來直去,把李國平教給那些蠱惑人心的話說了一遍後,迅速亮出與我交換的條件。
三哥亮條件時,態度顯得特別真誠,不注意,你根本看不出這是交換,他說:「離開二牛逼,我最大的遺憾你猜是什麼?」現在,他已經不稱四哥舅哥經理,而叫二牛逼。我想,我不知道他除了篡位沒成功,還有什麼遺憾。三哥說:「最大的遺憾是沒把少年宮裝修的活弄到你手裡,我當時要是成功了,那活肯定就是你的了。不過,我沒死心,我求李國平了,李國平說他肯定幫忙。」眼淚就是這時盈滿他的眼圈的,雖然明知這淚水包含著他失敗的辛酸,我還是非常感動。接著,三哥又說出了他的第二個條件,他說「有一件事憋了好幾天,想想覺得還是得告訴你,畢竟咱們是親兄弟。李國平說,去水紅那個髮廊沒幾個正經人,有好幾回他都看到有地痞進進出出,跟水紅在一塊,許妹娜用不上幾天肯定學壞。」
那天,三哥的條件,是怎樣亂了我的方寸他根本不知道。所謂亂了方寸,不是說我在猶豫到底買不買他的長壽水,我沒有錢,我的日常支出都是從榕芳那裡借來的,我又不可能動用工程款。我是說,我從沒像那天那樣看到一盤大餐的近在咫尺,要不是三哥的叛變,少年宮那個活沒準真就拿到手了。當然最重要的還不是這個,而是許妹娜。她屬於已經到手的大餐,可三哥提供的信息讓我看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就是即使到手,弄不好有一天也會失去。那一天,我顧不得還沒有到手的,試圖緊緊拽住已經到手了的,為此,與三哥分手,我沒回工地,直接就去了水紅髮廊。
錯誤的信息一但進入,錯誤的邏輯便變成正確的邏輯,在水紅髮廊常有地痞流氓出入信息的推動下,呈現在我眼前的邏輯是這樣的:許妹娜和水紅手裡都有活,但髮廊裡確實有兩個無所事事的小伙子,一個燙著卷髮,像個女的,但那張比我還大的闊嘴卻證明了他的性別;另一個,遞著光頭,坐在顧客坐的轉椅上擺弄一把梳子。即使那卷髮男子是來理發的,光頭的小子理什麼,他總不能把頭皮扒掉一層。如果他是陪卷髮的小子來理髮,那麼正證明了三哥說的,這裡不是一個好地方。
關於髮廊,我早就知道不是好地方,報紙上已經報過,上次來這裡,就看到一屋子人在說說笑笑,可是有傳聞和沒傳聞是不一樣的,尤其是李國平在傳,他巴不得許妹娜出事。沒準,他已經看到許妹娜出事,只是三哥怕我傷心,沒有實話實說。錯誤的信息推動著錯誤的邏輯變成正確邏輯時,我毫不遲疑就挺身而出。因為有正確的邏輯做掩護,我說出來的話魯莽又粗暴,我說:「不理發在這混什麼,告訴你們,要是誰想欺負她們,我敲斷他的狗腿。」
這句話一出口,許妹娜就不讓了,她說:「你幹什麼吉寬哥,人家在這裡坐坐怎麼啦。」
那天,要不是許妹娜先開口,要不是許妹娜開口之後,那兩個小伙子露出凶相,我也許那麼說說也就完了,畢竟我沒有什麼把餅,我不過是想敲山震虎,我看上去敲打的是那兩個小子,其實主要是想敲打水紅和許妹娜,或者更直接地說,是想敲打水紅,我想讓她知道不要帶壞了許妹娜。可是這樣的邏輯在許妹娜和兩個小伙子彷彿出自一個陣營的直覺推動下,一瞬間就改變了方向。我拽住許妹娜,我說:「走,跟我走,咱倆談談,我想跟你談談。」
為了我不把局面弄壞,許妹娜不顧正在燙髮的女客,乖乖就放下手裡的活,跟我出來了。我當時並不知道上哪談談,只在前邊低頭走著,可是走著走著,許妹娜不走了,她說:「我不跟你談,你變了,沒什麼好談的,自從和大學生搞裝修就不知道姓什麼了,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會跳個迪斯科有什麼了不起。」
我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許妹娜,我轉過頭,也許是聽她話裡有話,想用目光來告訴她,她的頭髮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真正變了的是她而不是我,可是就是這一打量,許妹娜受不了了,她揪住我的衣領壓低聲音說:「你得告訴我,你為什麼對我這樣,為什麼?」
本來不想談的是她,結果她又堅持要談,我只有堵住一輛出租車,把她推進去,之後我們一起來到公司。
當時,我沉浸在自己的邏輯裡,根本不知道許妹娜的邏輯。在她那裡,那兩個小伙子是水紅中專的同學,同學開髮廊過來坐坐,不但正常,而且相當正常,要不是靠這些中專同學的支持,髮廊根本開不起來,她們沒有正規培訓過,手藝根本不行,憑什麼轟人家?再說了,店是人家水紅開的,你只是一個打工者,你憑什麼到人家店裡指手劃腳?可是當時,在這一切根本沒有時機說出時,我們只有一馬平川向僵局奔去。
進到屋子我們都呼呼喘地依牆站著,我沒有要動許妹娜的意思,在不說清她為什麼幫兩個小伙子之前我不想動她,而許妹娜直直地挺著頭,緊緊地繃著臉,任你怎麼問就是不說。逼得我只有換一種方式,我說:「我想聽你說一遍你愛我,只要你說你愛我,咱們就什麼都不用談了。」
可是許妹娜堅決不說,她不但不說,還不住地搖著頭。我知道,她當時搖頭,是對我問出這樣的話來表示失望,並不是回答說她不愛我,但正是她的失望,讓我變本加厲。如果說孤獨是一個礦藏,那麼自卑也是一個礦藏,當我怎麼問許妹娜就是不說話,並且一味地搖頭,她是怎樣開掘了我的自卑呵!
那時,我知道了自卑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它一但在你心靈的縫隙裡駐足,絕對就是一隻嘴巴尖銳的啄木鳥,會將你所有的自信洞穿,之後使你枯萎得根本不像一個挺拔的男人。當時,我真的就不像一個男人,我揪住許妹娜一遍遍問為什麼不愛我。一開始,我問的還是她究竟愛不愛我,到後來,居然是「為什麼不愛我」,已經有了質變,是在肯定許妹娜已經不愛我了。這時,許妹娜眼淚兩隻蟲子似的爬出來,隨之,她兩手抓牆,嗚嗚地哭了起來。
在男人眼裡,眼淚永遠勝於語言,在一個被開掘出自卑的男人眼裡,對方的眼淚是掩沒自卑最有效的物質,至少,它可以暫時地覆蓋某個不堪打量的深洞,就像洶湧的潮水覆蓋海裡的蟹子洞。我停止追問,試圖去抱許妹娜,不知是許妹娜覺得累了,不想反抗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沒動,任我兩手攬住她的腰。
那天,雖然我們干了做為戀人,不,做為夫妻該干的所有的事,可是在那過程當中,許妹娜一直沒說話,只到整理衣服要走的時候,她轉過身,平靜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吉寬哥,我是變了,不是我變了心,我是愛你的,我從來就沒變過心,我就是不想做原來那個我了,原來那個許妹娜真的不在了,我就是不想做依賴別人的人了,我原來太想依賴別人了,要不是那樣,我不會這麼慘,我爸也不會死。現在我想自立,我不想依靠任何人,我也不想聽別人擺佈,你要是愛我,就不要擺佈我。」
許妹娜認識到不依賴別人,實在讓我感動,於是,我也一字一頓地告訴她,我不是想擺佈她,而是愛她,是關心她,我不但現在愛她,關心她,永遠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