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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生活中,似乎不斷重複著這樣一種情景,我想家,可是當我回到家裡,又恨不能趕緊離開。一旦離開返回城市,又覺得城市跟我毫無關係。在我急著離開歇馬鎮,坐上大客往槐城去時,高興的時光是那麼短暫,幾乎剛剛過了翁古城,心裡就生出無限的茫然。去槐城幹什麼?去槐城找誰?上哪住?我一路上都被這個問題折磨著,好生頭疼。關鍵是,在以前的往返中,不管怎樣,是虛的還是實的,你的心總是被許妹娜這根線牽著,你總還是一棵線上的風箏,現在卻不同,那根線斷掉,我成了一個徹底的漂泊者,無家可歸的人。每當想到這裡,血管裡的血就再度膨脹,急於尋找某種出口的念頭再度在中樞神經裡匯聚。
倒霉的槐城終於在視線裡出現了,一串串燈泡組合的路燈終於又讓我聯想紙幡的模樣。到了終點,走下大客,我就像第一次進城一樣不知該往哪去。第一次,我不知道往哪去,心卻是滿的,被慌恐塞滿,現在,連慌恐都不再有了,心無邊空的蕩。城裡擁擠的樓群嘈雜的人流,一切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只有馬路上的燈光在無限擴大,照出我心裡的茫然和空蕩。
頭疼的厲害,我兩手時不時抱著頭。我在馬路崖子上坐了下來,使勁揉著兩側的太陽穴,似乎不把它揉好,就想不起該去哪裡。但很快我又站了起來。我站起來不是想好要去的方向,而是有警察從對面過來了,為了不第二次成為時代的垃圾,我躲開警察,慢無目地的朝前走著,慢無目的地上了一輛車。
事實證明,在我的潛意識裡,汪角區民生街68號,是我在這個城市抹不去的記憶,是在我無處可去時永遠的去處,我慢無目的上的一輛車,正是朝著這個方向開去的。那時我已經忘了歇馬山莊飯店早已被封,也忘了在雞山角下還有黑牡丹的一間屋子。然而,就像汪角區民生街68號已經知道我會在這樣一天到來,遠遠的,我就看到那裡明亮的燈光,當我走近,便知道,黑牡丹的飯店在晝夜兼程地裝修。
黑牡丹不在,指揮現場的是個高個中年男人,他正跟砸牆的民工講從哪裡砸起,看他的背影、側影,似乎有些眼熟,是那種被蒙上了層層塵埃的眼熟,因為你覺得這熟悉總是影影綽綽,看上去似在你的記憶中,可是稍一用心,他又消失了。我站在窗外,出神地盯著他,從記憶深處費勁地翻找。後來,在他向外轉身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是那個在歇馬山莊只呆過一年的馬販子--黑牡丹的前夫。
我拉開門走進去,我沒有讓他知道我已認出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似的跟他一道站在民工中間。看來飯店是要擴大,要和旁邊人家的房子打通,馬販子比劃完畢,三個民工就一齊輪起大錘。這時,我轉向馬販子,聲音明朗地叫了一聲「姐夫」。
馬販子顯然有些驚訝,不知道黑燈瞎火哪裡鑽出個小舅子。他開始打量我,他的左眼角上有一塊花生形狀的疤痕,使他看人時彷彿有著三隻眼睛。他上下看了看我,下意識地搖搖頭,見他根本認不出我,我只有自報家門說:「我是歇馬山莊老申家的老五。就是車老闆申明禮的兒子。」
如此繁瑣而詳細的介紹他沒有想不起來的理由,可是他愣是搖著頭,表示根本不認識。這時,第一塊泥土已經爆開、落地,一股濃煙撲向對面,又從對面翻捲著向我們襲來。我們一道後退著,我在後退時,衝他補充道:「我是黑牡丹大姐的朋友,在槐城搞裝修。」
這時,馬販子有所醒悟,哦哦了兩聲,但也只是哦哦兩聲,並沒繼續跟我說什麼。事實上,他也不可能跟我說什麼,歇馬山莊在他生命的長河裡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那裡的人和事,除了黑牡丹,不可能有什麼印象。他在我這裡留有印象,都因為他作為一個騎著大馬的外來人,曾經那樣地攪動過村莊。希望他跟我說些什麼,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是我在內心空蕩的時候希望有什麼把它填滿。然而,就是這種希望,使我在槐城的生活有了全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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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怎麼想都想像不出,那天晚上,我會拿起塑料編織袋子,像剛開始跟林榕真干時那樣,不惜力氣地往外背垃圾。我背起了垃圾,僅僅為了向馬販子證明,我是黑牡丹的朋友,黑牡丹,還有他,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可是這樣做的結果,不但使我在那個晚上有了住處,還使我在第二天及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成了裝修歇馬山莊飯店的監工和跑材料的主力。
那是一個多麼意外的開始呵!這個名叫井立夫的馬販子,是一個精於算計的商人,不願意讓裝修公司賺扒皮兒錢,決定自己雇小工自己設計,因此,我在趁虛而入的情況下,得以重新登上裝修舞台。
我終於可以跑動在家裝市場和裝修工地之間了,終於可以每天都能聞到生灰、木屑、橡膠水等熟悉的味道了--重溫時才知道,那味道其實已經深入了我的肺腑,變成了我活命的有氧氣體,因為它喚醒我諸多溫暖、溫馨的記憶,比如和林榕真講各自手的故事的夜晚,和安徽小方談女人的夜晚,還有林榕提我為副總的夜晚……那味道,接通了我的現實與過去,讓我把那個副總的我識別出來,這實在是太重要了,這讓我有了重新站立的底氣。
馬販子井立夫,不,食品商井立夫,不,金鑫食品有限公司老總井立夫,我之所以叫了這麼一串才叫對他的稱呼,都因為他在我的身後有著長長的背景,都因為他已是有著幾百萬資產的大老闆了,計較起價格來還那麼不不遺餘力。他粗獷的外表和他斤斤計較性格的反差,簡直就是造物主的幽默之舉,許多時候,會讓你覺得他就是一個孩子。我不知道黑牡丹當初愛上他,是不是出自這樣的原因,反正黑牡丹看他的眼神,不像一個女人看男人,而更像一個母親看一個一身毛病卻又拿他沒辦法的孩子。這樣的結果,對我的好處是,在某些時候,在黑牡丹面前,我的沉默寡言反而顯得有份量,在他一通關於大廳如何設計才有品位的論述之後,黑牡丹往往會用徵求的目光看著我,問我說:「你覺得行嗎?」
最初,我並不真的回答行還是不行,因為我把這當成一種隨意,是黑牡丹為了重視井立夫的一個幫襯,如同夾在衣服中間的一個花邊,有一天,討論門窗框的顏色和屋子裡到底掛什麼樣的裝飾物,井立夫一再強調要洋氣,要白色調,要買一些世界名畫,黑牡丹卻一定要我發言,她說:「吉寬,你覺得行嗎?我怎麼不覺得好。」
這時,我想了想說:「要是我,就掛一些鄉村的苞米谷子辣椒,還有一串串大繭。」
掛苞米辣椒,是我一直的想法,曾被安徽的小方諷刺過,一串串大繭,是那年春節在黑牡丹飯店的燈籠屁股下看到的,至今還歷歷在目。但當時說出來,完全是一種隨意,一種調侃,是在黑牡丹追問下不知如何是好。誰知我說出來,黑牡丹的眼睛彷彿被什麼東西突然點亮,大叫一聲說:「太好了,這實在是個高明的想法,咱就是要張揚張揚咱鄉下的東西,再說啦,咱飯店是給民工開的,咱得讓他們來了之後真的有到家的感覺。」
井立夫堅決反對:「那樣太沒品位,我就不想給民工開飯店,我的定位是城市人,是有追求的城市人。再說,老李也不會同意。」
井立夫說的老李,就是那個因為黑牡丹和井立夫好而把她告進去的李所長,現在,他和井立夫又是合夥人。
他們怎麼從仇敵變成合夥人?讓我納悶,但有一點顯而易見,此時的黑牡丹已經不是夾在兩個人中間的什麼人了。經歷了一場浩劫,她反而更加說一不二,當井立夫說完,黑牡丹立即拍板:「就這麼定了,法人是我,就這麼定了。」
長這麼大,我還從未體驗過創意得到實施的滋味,當黑牡丹托人從鄉下弄來一串串稻穗、辣椒、苞米,把它們疏密有致地掛到牆上,當我把黑牡丹一直藏在燈籠屁股裡的大繭掏出來,齊刷刷的掛起來,我那個激動呵,彷彿真正回到了故鄉的田野。
那是我進城以來很少有過的快樂時光,因為有食品商的投資,有派出所李所長的股份,前來觀看的人特別多。每有人來,都要問起這是誰的設計,而這時候,黑牡丹毫不猶豫就把手指向我。在人們的議論中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設計師時,我那失去林榕真和許妹娜的痛苦得到了暫時的醫治。說暫時,是說偶爾的,我還會想起他們。當然,想起最多的,還是許妹娜,因為白天幹活的屋子,晚間睡覺的屋子,到處都掛著鄉村的飾物,那紅艷艷的辣椒,金燦燦的苞米,黃橙橙的稻穗,常常把我帶回以往三十多年的鄉村生活中,把我帶到馬車和田野中。在那裡,有女人們嘰嘰嘎嘎的狂笑,有許妹娜被女人們拽上車時的尷尬。許妹娜,就這樣進入了我的夜晚。她進入了我的夜晚,呈現的不是我們情感的結局,而是我們情感的開始,那個開始,因為有馬車,有稻草,有月夜,要多美妙有多美妙,而正是有了美妙的懷想,使我的另一個創意得以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