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一章 歇馬鎮 (2)
    無論是「手藝」這個詞,還是「完蛋了」這個說法,都叫我沮喪。我沒有手藝,我像李國一樣平完蛋了,我還失去了許妹娜;當初,李國平完蛋了的時候,許妹娜還在她身邊,現在,我完蛋了,許妹娜卻不在我身邊。這麼想著,幾隻空瓶就變成了無數只空瓶,而無數只空瓶裡的我,就變成比現實的我更真實的我了。之所以這麼說,是說瓶子裡那個人又扁又寬,憨憨笨笨,就像一個日頭掛在電線桿子上。

    瓶子裡的我本是虛假的,可是卻讓我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真實的感覺,真實往往是可怕的。為了迴避真實,我主動把自己灌醉,當然也是太壓抑了,經歷了林榕真的死,經歷了許妹娜的最後通牒,我太想放縱地醉一場了……

    可是,可惡的鞠福生,把著我的手,堅決不讓我喝得太猛,彷彿就是要讓我跟那個真實的我面對,就是要讓我壓抑,痛苦。

    臨近中午時,鞠福生串聯一幫鎮上小有名氣的經商同學,開食品店的,賣獸藥的,做壽衣的,這也是鞠福生把著我不讓我喝醉的主要原因。僅僅幾年時間,農民的身份都有了改變,他們從外面鑽進來,就像六月的水蔥從池塘裡鑽出來,個頂個顫動著潤澤的朝氣,在鞠福生一個個向我介紹他們在做什麼的時候,我本已經有些醉薰薰的了,可是當那個賣獸藥的跟我握手,熱氣騰騰跟我說:「這不是申吉寬嘛!聽說你還沒幹起來,是不是太游手好閒了?」我居然喝瞭解酒似的突然清醒過來。

    輕視、輕蔑為什麼在我這就那麼管用,我清醒過來的重要表現是,立即端足架子,站了起來,說:「你是誰,你不就是那個賣獸藥的劉凱嗎?你有什麼了不起的?」

    劉凱尷尬地愣在那裡,同學頓時鴉雀無聲,只有鞠福生在一旁說:「別理他,他喝高了,申吉寬喝高了。」

    聽鞠福生這麼說,我更受不了,我大聲說:「我沒喝高,你才喝高了吶,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有什麼了不起?你,還有你,鞠福生!」

    我不知道,極度的清醒和極度的醉態之間到底有什麼區別,在我認為我最清醒時,鞠福生堅持認為我喝糊塗了,因此他把剛請進屋來的同學又一遭趕走。我生氣那些在我面前傲氣十足的同學,可是鞠福生把他們趕走我又更加生氣,因為那無異在證明我真的糊塗了,他們是不屑於理我才統統離開的。我沒糊塗,我什麼時候糊塗了呢!那天,我不知怎麼就把自己系進一個死扣裡,熱也不行冷也不行,鞠福生說我糊塗,我非說我清醒,後來為了驗證我是否清醒,鞠福生叫來一個小姐,握住他的手讓我摸她,我霍地站起來,把桌子掀翻,之後把自己放躺到地上,嗚嗚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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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就知道,一個人如果說自己沒醉,其實那就是醉了,然而,就想不到有一天會輪到自己。那天,我和鞠福生在白天鵝酒店忙活了整整六個小時,到我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第一眼看到身上被酒水和菜湯之類弄髒的衣裳,我很是不好意思,鞠福生也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是我不知道如此樣子如何去見吉成大哥,鞠福生不好意思,顯然是後悔不該讓我摸小姐的手,因為他一再說:「操,哥們還以為你在城裡什麼都見識過,哪曾想還是個生手。」為了表示他的歉意,現去買了一套衣裳讓我換上。

    吉成大哥的廠子因為就在路邊,廠區裡的車非常多,生意非常興隆。我進院好一會兒,才看到隱在大貨車後邊大哥的身影。我沒有直奔吉成大哥,因為我瞄到了大姐的兒子家康,他躺在一輛微型車輪胎下敲打什麼,而另一輛車的機蓋上,英環正在聚精會神地擺弄一根彎曲的電線。我走到他們跟前,以長輩的姿態衝他們點點頭。雖然他們並沒因為我的到來而受到鼓舞,大姐的兒子家康甚至送來不屑的一眼,但我鼓舞的是我自己,因為就在剛才,我還是個爛醉如泥的酒鬼。我努力從容不迫,使步伐穩重,腰桿挺直,努力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小有成就的人物。不知是我的做法起了作用,還是別的什麼因素,吉成大哥見了我,不等我說話,老遠就衝我喊:「吉寬回來啦!」

    寒暄,握手,遞煙,我訓練有素,為了用上在城裡學來的那一套,我居然忘了吉成大哥不抽煙。吉成大哥根本沒問我來幹什麼,握完手就領我在院子裡轉,跟我講他是怎樣向鎮政府要下這塊地皮,又是怎麼搞定關鎮長,明明評估四十多萬,結果只用了二十萬就拿下了廠子。當時,我一心想把自己打扮成成功者,就想不到在一個真正的成功者眼裡,所有人都是失敗者,或者你是什麼者都不重要,只要你是第一次邁進這個廠子。因為很明顯大哥把我當成了前來參觀的對象。

    我想,在大哥買下廠子最初的一年半載,一定是每一個找他辦事的人,都被當成參觀者。畢竟,買了廠子,當了工廠主,就如同過去鄉間的大地主,是件要多了不起就有多了不起的大事。在轉到廠子外面,讓我看整個廠區的外貌時,吉成大哥說:「咱爺爺的爺爺是干染坊的,當初那染坊的地皮差不多就和大哥這廠子一般大。」

    吉成大哥的意思,他不但為申家的這一代爭了氣,還為申家的祖宗爭了氣。這讓我感到不舒服,我從來沒有研究過爺爺的爺爺,但我想他肯定不是父親那樣的懶漢,如果爺爺的爺爺不是父親那樣的懶漢,那麼在吉成大哥眼裡的我,我們,是不是就是申家的敗類?!

    不過,我很快又調整了自己,既然是參觀者,就得說好話,況且還有事情要求人,這也是告別剛才那個醉態的一個重要的開始,我在醉了的時候,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就是不知道說別人好話,又聽不得別人說自己壞話。在一再誇讚吉成大哥了不起時,我已經暗示自己,即使他也像劉凱那樣說我沒幹好,也要面帶微笑。後來,吉成大哥還真的話鋒一轉,轉到我身上,「怎麼,聽說出事了?」

    我笑了笑,說:「是的,我的老闆殺了人。」

    吉成大哥皺了一下眉,之後向院子指了指說:「現在,廠子是大哥的了,兄弟的事不幫我還能幫誰,不過要想上大哥這干,就得和小年輕的一樣,哈下腰,從頭學起,只要你想好了,大哥這肯定沒說的。」

    很顯然,吉成大哥以為我是窮途末路來投靠他。我趕緊搖頭,就像一早二嫂衝我搖頭那樣。我說:「大哥,不是我來,是二嫂的老二要來,二嫂不好意思找你。」

    說到二嫂的兒子,吉成大哥遲疑了一下,衝著黃海大道飛過的一輛車凝神了片刻:「你二嫂的兒子,不是現在想幫,我早就想幫,可是你二嫂沒瞧起大哥,她寧願花錢找劉大頭送孩子去當兵,也不肯上我這張張嘴,現在那兵當個什麼意思!」

    我低下頭,踢走一塊腳下的石子,我想,原來胸懷寬廣的吉成大哥也有不寬廣的時候,看來我醉酒時那個熊樣也算不得什麼。

    「來就來吧,咱爺爺的爺爺當初用的也都是家裡人。」

    吉成大哥已經把爺爺的爺爺當成榜樣,想成為流芳百世的不朽人物了,就像鞠福生把他當成了榜樣一樣,真可謂是個人人有志的時代。我默默打量著吉成大哥,他的兩個眼袋在下垂,粗壯的腰身肚皮在高高隆起,彷彿高遠的志向是一股沖積下來的淤泥,從上至下最後淤積在他的腹部,因為他眼袋上的輪廓和他肚皮的輪廓那麼像相。到底是什麼東西在他體內不息地燃燒,使他對生活有著不息地熱情,對追趕潮流有著不息的慾望?

    當吉成大哥再度提到祖宗,我不但沒有反感,還相當的興奮,攻關成功,則意味著我可以趕上最後一班車回槐城了!當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立即離開歇馬鎮,回到那個並不屬於我的槐城。因為如果走不成,我不知道該上哪睡覺。

    可是,在我剛要離開的時候,我的大姐居然突然出現在眼前。她推著自行車,穿著一套灰塗塗的制服,目光從旁邊斜過來,那樣子好像我們說的話她全都聽見了。

    我頓了一下,想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出來,因為我沒有心情搭理她。

    我沒心情搭理她,她卻有心情搭理我,她搭理我,不是和我說話,而是和吉成大哥說話,她說:「吉成大哥你不能聽吉寬的,那個二婊子你不能幫,她丟盡了申家的人,你不能幫。」

    我冷冷地看著大姐,我想起二嫂說過的那句話,沒準她擔心二嫂的兒子來會頂了她的兒子,一股氣兒頓時頂上來,我說:「大姐,你太過分,你管得也太多了。」

    吉成大哥見我們話不投機,趕緊打圓場,「別吵吵了,有話好好說。」

    大姐向吉成大哥那邊靠了靠,「大哥,俺一早看她騎車往鎮上跑就知道她什麼心思,你想想,她敬過你嗎?她瞧起過你嗎?她就這麼使喚別人的嘴,你就聽了?」

    大姐居然跟蹤了二嫂。我想,當時我的嘴一定氣歪了,因為我根本說不出話來,好在吉成大哥在中間繼續打圓場,「吉華,你大哥不看她,看得是吉寬的面子。」

    哪曾想,吉成大哥這麼說,更激起了吉華大姐的惱怒,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衝著我:「他有什麼面子,他純粹是個敗類,俺都不稀說,他和那個二婊子早就有瓜連,你以為他是什麼好東西,又懶又不老實。」

    我感到我的血管在急劇膨脹,身體裡某種可怕的東西在湧動,我想,一個人想殺人的感覺一定就是這樣,所有的神經都崩緊,都在左衝右突地尋找出口。這時,要不是從東邊來了一輛大客,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傻事。

    不過,臨上車時,我沖大姐扔出了一句平時想都沒有想過的惡毒的話:「你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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