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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沒去看一眼二嫂就離開了歇馬山莊,不是我雞飛蛋打之後不能看到別人的擁有,而是我知道對二嫂來說,這是一份讓她難為情的擁有。如果想見我,她早就過來了,依她的敏感,不可能不知道我回來了。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在歇馬鎮車站等車的時候,二嫂的聲音居然響在我的身後,「吉寬!」
我猛轉身,只見二嫂一張汗津津的臉映在初升的朝霞中。她推著自行車,她的臉微微泛紅,似乎既是朝霞的映照,又是別的什麼東西的映照,因為二嫂確實有些難為情,看我的目光短促而飄忽,彷彿有意躲避某種信號。我笑著叫了聲「二嫂」,努力不去傳遞任何信號。其實我錯了,我回了一趟家沒去看她,就已經傳遞了某種信號。
過了一會兒,二嫂終於將目光固定下來,固定在她的自行車車把上,二嫂說:「俺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俺對不起你二哥?」
我低下頭,這是最難回答的問題,大哥和二哥都是我的哥。
二嫂說:「等英松和英林畢業了,俺就不在村裡呆了,俺受不了大姐那張嘴。」
二嫂沒有說出她為什麼對不起二哥,而是跳過了那一段直奔結果,好像那樣的事只屬於她一個人。
我安慰道:「二嫂,大哥已經離婚了,大姐只要知道這件事,就說不出什麼了。」
二嫂卻說:「昨晚的事俺都知道了,大姐覺得大哥丟了她的人,其實都是英環去修配廠頂了她的兒子,英環像大哥,心靈手巧,吉成大哥把他提為機修組組長,大姐就受不了。」
原來是這樣。我默默地看著二嫂,安慰的話一下子就沒了蹤影。二嫂提供的信息超出了我的想像,原來大姐的憤怒背後,還隱藏著這樣的秘密。很顯然,吉成大哥在小鎮上的工廠就像一塊散發著熱氣的香餑餑,正吸引著家族裡無路可走的人們,使它漸漸成了家族紛爭的小社會。這讓我更加煩燥和不安。
我沉默,二嫂也沉默,似乎她不但把我領進陌生的境地,也把自己領進了陌生的境地,因為有好長時間,她又在走神兒,她的目光又停泊在一個你無法確定的地方。後來,大道上傳來汽笛聲,二嫂才突然收回目光,看著我說:「哎對了,俺想告訴你,你寄給俺的錢,俺一定還你,俺知道你現在很難,可是俺現在還還不上。」
我說:「不用還,那些錢就是給你的,你不用再惦記這件事。」
這時,大客車已經來到身邊,售票員直著嗓子喊:「槐城,槐城,有沒有上槐城的。」可是二嫂並沒有讓我走的意思。她不讓我走,又不說話,她不但不說話,剛剛聚集起來的目光又飄散了,飄到你無法確定的地方,似乎那裡存放著她難以啟齒的心思。
「還有什麼事,二嫂?」
二嫂許久才看定我說:「吉寬,你非得現在走?」
「不,不是。」我立即回答。
二嫂說:「俺知道俺不該這麼想,這麼想有些過分,可是為了孩子,俺沒辦法。」
我以為二嫂是指她跟吉中大哥的事,想讓我去做吉華大姐工作,閉上她那張臭嘴,我說:「二嫂我理解,我全都理解,你沒有錯,只要你和大哥倆是真感情,能堅持,大姐早晚都得閉嘴。」
二嫂直搖頭,二嫂說:「不是,俺不是這個意思,俺,俺是想求你,求你見見吉成大哥,讓英松也去學徒修車,眼看著他考不上高中,當民工那麼難,連吉中大哥城裡人都回來了,俺怎麼還敢讓英松出去。」
我靜靜地看著二嫂,看著這個曾經讓我在睡夢中無數次親近過的女人,生活本來早就無形中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讓我們不再擁有默契,可是當她用了「求」的字眼,我還是覺得哪裡堵得慌,就像囫圇吞進一隻棗核。
二嫂並不理會我的感受,繼續說:「吉成大哥買下廠子,是真正的大老闆了,用人就他一個人說了算,俺從來沒和吉成大哥說過話不好意思,吉中大哥自個兒子又在裡邊,俺就想到你。」
這時我才明白,領到陌生的境地,並不是無意,而是有著一番良苦用心,是二嫂追我的真正目的。雖然我沒有半點精神準備,身體裡某個地方堵得慌,但二嫂求我的事,永遠沒有不答應的理,我沒有絲毫遲疑就點頭答應了。
61
吉成大哥的廠子就在車站商店後身,二嫂走後,我立即轉頭,朝那裡走去。曾經,坐一輛轎車回來,大哥熱情地接待過我,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的態度讓我獲得的榮譽感記憶猶新,現在,我遭遇了災難的襲劫,沒有半點榮譽可言,我不知道吉成大哥會怎樣待我,為此我步伐緩慢。
岔道上人漸漸多起來,都是從四面八方聚集來趕集的,挑挑的擔擔的,騎車的趕馬車的,鄉村的這種熱鬧景像已是好久沒有見過了。我癡癡地看了一會兒,之後朝車站後身走去。當我走到印象中的吉成大哥廠址,那裡卻已經是一片廢墟了,我於是沖一個趕車的男人打聽。鎮子小,一丁點變化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那男人揚著鞭桿,扯著嗓門喊:「人家把廠子買成個人的啦,成了電視上那種真正的企業家大老闆啦,往東一里地,黃海大道道北。」
我相信,就像四哥舅哥的建築企業又有了起色,是緣於上邊新出台的某種政策,一直領導鄉村新潮流的吉成大哥,一舉又領導了全鎮的新潮流,成為這一帶第一個把企業買下來變為私有的工廠主,同樣也是緣於上邊新出台的某種政策,可是吉成大哥的工廠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村裡就沒有人告訴我,就像許冒生死了,一條命埋入黃土,也沒人告訴我一樣。這真讓我有些納悶兒。
也許,風雨來的總是太快,不管是災難還是福音,它一場接著又一場,一場覆蓋著又一場,使沐浴在風雨之中的人們早已經忘記到底哪一場才是最新的一場了,二嫂居然也以為我知道大哥搬遷。也許,一場又一場覆蓋而來的風雨,因為頻率太快,早已讓人們疲勞不堪,懶得說它了,不是就連我也懶得向村裡人說起在城裡經歷的風雨嘛。我是說,那一天,從車站往車老闆指的方向去,不足二里地,我走了差不多六個小時,因為途中,我遇到了正在風雨中茁壯成長的鞠福生。
當時,我正在通往郵局的鎮街上東張西望。要不是二嫂要我在此停留,我根本不會知道這裡已變得如此生疏,郵局門口那條街上,居然憑空蓋出了南北兩排平房,而每間平房的門頭都掛著大大的牌扁,橫的,豎的,理發的,建築材料的,賣傢俱的,使原來在我眼裡闊氣又威風的郵局黯然失色。關鍵是,那牌扁上的名頭大得嚇人,什麼亞西亞美發廳,什麼鑫隆泰建材,什麼大富豪傢俱。不知道是大哥成了大老闆震動了我,還是這跟城市一無二至的繁榮喚醒了我,我趕緊整理了一下衣領,掖了掖褲帶裡的衣襟。雖然威風掃地,我還是不想讓鎮上人和大哥看到我灰溜溜的模樣,因為我想起林榕真的話,求一個真正的成功者辦事,你必須端足架子,講究儀表。然而,還不等我端足架子,早有另一個人衝我端足了架子,這世界在短暫的時間裡把林榕真這樣的成功者變成失敗者的同時,也在短暫的時間裡把另一些人變成成功者。
鞠福生幾乎是撞到我跟前的,他腰上紮著寬寬的皮帶,皮帶上挎著摩拖羅拉手機,我之所以先看見他的腰,都因為他是用他的腰來碰我的,「申老闆,東張西望甚麼呀?」
明知道他是諷刺,我卻並不揭破,我說:「啊?怎麼是你?」
「怎麼不是我,這是我的店,你不知道?」鞠福生語氣很沖,好像還有人不知道他的店讓他不舒服。
大富豪,門面並不太大,也是大在膽量和氣魄上,就是那種想大的想法。鞠福生的氣魄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但他木匠活的做工倒是十分精細、講究,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永遠不會知道鞠福生的手藝到底多厲害,跟在城裡看到的現成傢俱沒多大區別。當我把這種評價告訴他,他居然拿起手機,打電話給飯店說:「白天鵝嗎,訂個包間,中午喝酒。」彷彿我的評價就是為了他的一頓酒,彷彿我要是不喝這頓酒,只那麼看一看,就不能證明他的手藝真的厲害。
不過我沒有答應鞠福生,我不答應,並不是在我威風掃地的時候,不想知道他手藝的厲害,正因為威風掃地,我才挺想和誰喝喝酒的,問題是當時才是早上八點,離中午太遠,再說二嫂的事還沒辦,我心裡不托底。
成功者往往是不容別人拒絕的,因為他們成功的秘訣正是他們肯於堅持自己的想法,鞠福生說:「不行不行,說什麼也得喝酒,你還沒上過咱鎮上的白天鵝呢。」
後來我知道,鞠福生之所以堅持請我喝酒,正出自一個成功者對失敗者的瞭解,知道酒對於一個失敗者的親和力,我幾乎沒用他說第二句,就跟他去了白天鵝酒店。
那天,從上午到中午,我們的每一杯酒都是為了手藝,我們幾乎是從手藝開始,到手藝結束。鞠福生說,他想過當物理學家,想過當化學家,一心夢想用腦子打天下,就想不到最後落實到一雙手上。用手打天下,實在是不容易呵!雖是調侃的口吻,卻不無得意的意思,因為隨後他說:「別看我起家晚,我保準用不了幾年就能趕上申吉成,我要辦個傢俱廠。」
酒瓶子很快就站了一排,但這一次,在酒瓶子裡端詳自己的,不是鞠福生,而是我。因為後來他一遍又遍說:「操,那時俺就覺得李國平完蛋了,沒有手藝總得完蛋,怎麼樣,沒說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