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大哥和二嫂,我什麼都明白了,一個,離婚又下了崗,從城裡回來種地,一個,生性離不開男人男人卻永遠地離開了她,確實是個不錯的姻緣,可是二哥才走不到一年呵!
看得出來,四嫂嘴上說不算什麼丟人的事,潛意識裡,還是覺得丟人,恰恰因為丟人,讓她感到竊喜,這證明申家根兒上就不是什麼體面人家,給戴頂綠帽子就戴對了,因為四嫂後來跟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村裡人都說大哥像了咱爹,咱爹趕車時就愛沖女人動手動腳。」
從四嫂家出來,我終於知道該往哪爬了,這有點像皮子發緊的公豬,挨一頓打根本不夠,必得再挨一頓打才肯醒腔,才肯老老實實回到自己窩裡。在往家走的路上,我的耳邊不斷迴響四嫂的話,「村裡人都說大哥像了爹,愛沖女人動手動腳」,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像了爹呢,我目前的悲劇是不是就因為愛在馬車上動手動腳才釀成的呢。
在我的生命裡,是不是發生過一次巨大的退潮,而我,就是那退下去的潮水,被某種來自地球深處的力量裹攜,使一些本該屬於我的生活離我而去,比如跟母親的廝守,跟馬車的廝守,跟二嫂的廝守,以及跟田邊地頭的廝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當走進自己的家門,我真的就像被又一次潮夕衝到岸上的貝殼,家這個海灘上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都讓我陌生。
母親自然不知道我的悲劇,或者說,她只知道我的主人殺了人,並不知道我已雞飛蛋打,又回到原來的懶漢了,因為她扎撒著兩隻青筋暴突的手在灶坑望著我,乾枯的眼睛裡汪著一絲顯而易見的喜慶。「媽聽說你在城裡有女人了,媽這輩子可就沒有心思了。」
不管是誰編造了我有女人的謊言,我都發自內心的感謝,這顯然給了我難以估量的激勵,它首先讓我得以繼續在母親面前扮演一個成功者的角色。過去,在我這裡,從來就沒有什麼成功與失敗,然而現在,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我那麼在乎在母親眼裡成功者的形象,因為只有這樣,才不至於讓母親在承受大哥和侄子雙雙從城裡回來的打擊之後,再憂愁我的回來。
母親的變化可是太大了,她腰佝僂得比以前厲害,眼窩陷得比以前深,掉光了牙的嘴唇,彷彿兩片搖落在某個深淵的樹葉,每一活動都讓你心碎不已。其實,最大的變化還是母親的屋子以及我曾經熬過許多個光棍歲月的裡屋,那裡,炕上塞滿了行李、衣服之類,地下是一雙雙被黃泥污染了的鞋子,好像在那場退潮結束之後,又有另外一次潮夕把地球深處的另一些東西湧上岸來,而這些不其然湧上來的東西,足夠消耗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小小村莊的母親。
可以想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忙活大哥和侄子兩個人的吃穿是多麼辛苦,母親的命也真是不好,頭腳打發了我這個懶漢,後腳又跟回來兩個能吃的壯漢,據母親講,大哥和侄子都相當能吃,大米飯一頓能吃上半鍋,光是湯就得兩瓢,一點不像城裡人。最讓她著急的還不是這個,反正稻子年年都打,糧食夠吃,最讓她著急的是大哥和二嫂的事。母親說二嫂是個勤快人,自己的活幹完了就去幫大哥,可是幫來幫去,就發現兩個人有些不對,家裡地裡同進同出不說,從來不笑的大哥一和二嫂在一起就有說有笑,有時候,看二嫂的眼神就像看畫上的人,發呆發癡。後來,大哥再也不笑了,抽開了悶煙,二嫂也不笑了,眉頭使勁皺著。再後來,大哥晚上出去很晚才回來,吉華大姐就回家說,村裡有人看見,大哥是去了二嫂家。
母親跟我說出這些話,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表態,是看得慣還是看不慣,是想得通還是想不通,她只用了著急這樣的字眼兒。母親似乎僅僅是被生活這團麻纏得太緊,向我抖落一下讓自己喘口氣而已,就像她曾無數次向二嫂抖落我這堆亂麻一樣。那一天,如果僅僅是聽母親向我抖一抖,我不會將大哥一直難以啟齒的離婚的話說出去,也不會在後來沖吉華大姐發那麼大的火。生活的前方,似乎總有你預料不到的事,大到你的一輩子,小到你的每一天。
那天傍晚,聽說我從城裡回來,吉華大姐義憤填膺地來了,揭風門時,寡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對她這種樣子我早已司空見慣,用吉成大哥這個榜樣打擊她的兄弟往往是她回娘家的惟一理由,尤其當知道我確實和李國平有了同樣的下場之後。那時候,侄子英環和吉中大哥都回來了,英環放下自行車,揚著油漬麻花的小臉跟我打了聲招呼,就耷一條毛巾出去了,估計是去了河套;吉中大哥從大田回來,沾了一腳的泥,舀了一盆水在院子裡洗腳、清洗鞋子,大哥自幼愛乾淨,他從不允許衣服鞋子上有泥點。就在大哥洗了腳和鞋子,趿拉拖鞋進屋時,大姐開始說話了。她自然也跟進了屋,並暗示我也進屋,當大哥和我在炕沿邊坐下,她對著大哥說:「哥,今兒個吉寬回來了,我得當著他說說你的事兒。」
大姐依在老櫃邊,表情凌厲。而大哥坐在炕沿上,點燃一顆煙,平靜地吸著,左手放在膝蓋上,有板有眼地彈動。
大姐說:「咱不爭氣,活得窩襄,不光自個從城裡回來,把兒子也弄回來,這已經夠本兒啦,咱怎麼還能折騰出事兒來?你出去聽聽,聽聽大伙都說些什麼?」
大姐的嘴像炒豆,嘎巴嘎巴的,可是大哥只顧抽煙,一聲不吭,
見大哥不吱聲,大姐變本加厲:「這年頭,咱只聽說農村人往城裡去,哪有城裡人往鄉下來的?啊?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咱就是沒本事,窩囊不爭氣,咱就是得吃回頭草,可是你不能回來丟咱爹媽的人哪!咱不能回來丟姊妹的人哪!」
見大姐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不讓嗆了,既然上天把二哥收回去,讓二嫂守寡,既然城市把大哥拋棄,讓他回鄉,有誰規定,他們之間不可以發生感情?既然吉中大哥生性不適應這個社會,沒有向商品社會進軍的能力,有誰規定,他就非得為申家爭氣?!我先是還大姐以寡淡的表情,之後說:「姐,別說這麼難聽的話,我就不覺得大哥丟了誰的人,大哥早就離婚了,大哥和二嫂正合適。」
不知是想不到我已經知道了他跟二嫂的事,還是想不到我會知道他已離婚,大哥吐出一個煙圈,微微愣了一下,之後將眼睛定格在地面上。
我本以為,知道大哥已經離婚,大姐會停止她的指責,閉上她那張炒豆似的臭嘴,沒曾想,反而是火上繞油。她先是翻了翻眼珠,眼白在眼睛裡漸漸多起來,是那種具有殺傷力的衛生球眼,之後她把衛生球眼移向大哥,用疑問和挑釁的口氣說:「怎麼,還離婚啦?」
大哥沒吱聲,我也沒吱聲。
「連個媳婦都養不住,還有臉回窩裡攪,這不是更丟人!」
大姐這麼跟大哥過不去,我再也忍不住了,氣在我嗓眼裡越來越粗時,我壓低了嗓音,我說:「大姐,誰也沒請你回來,嫌丟人你就別回這個家,反正我不嫌丟人,咱媽也不會嫌丟人,你嫁出去了,就去過你體面日子,犯不上你回來指手劃腳。」
見我站在大哥的立場上,大姐立即把話鋒轉向我,挖苦道:「你當然不嫌丟人,你自個的人誰替你丟?風一陣老闆,雨一陣什麼都不是,懶的腚都挪不動,還老闆!聽老闆放屁吧。」
大姐說完話,不容我回話,轉身走掉。彷彿跟我們多呆一分鐘都覺得丟人。
59
如果不是為了在母親面前做做樣子,那天晚上,我是堅決不會靠近桌子的,我相信大哥也是一樣。我靠近桌子,扒了兩口飯,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因為大姐走後,「丟人」的責罵就像媽媽鍋裡的蒸汽,一直籠罩在屋子裡。我很小時,大哥就已經是村裡人見人愛的人物了,那時我還沒有他看的那摞書高,他是從不屑於理睬我的,我是說,如今他被大姐摁到「丟人」這個恥辱柱上,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該跟他說些什麼。重要的是,我得找個地方睡覺,儘管我不覺得大哥從城裡回來丟人,不覺得大哥和二嫂的事丟人,但我還是無法忍受和他們父子同居一屋的現實,這跟臉面無關,只是一種感覺,一種不願讓時光倒流的感覺。
可是,那時光倒流的感覺,就像一個窮追不捨的陰魂,無論怎樣都擺脫不掉。當我黑燈下火打開老程頭的家門,當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居然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地看到了一個懶漢幾年前的狀態了。
老程頭見有人來,把眼睛瞇起一條縫,長時間的瞅著我。就不清楚瞪大眼睛認不清的事物為什麼瞇成一條縫就能認清,大概這就是老人的現實,就像「螞蟻為什麼要上樹,什麼都不為,就是為了活著」是老人的哲學一樣。老程頭還真的在瞇著眼睛看清我之後說出了這句話,他說,「怎麼,又爬回來了?」
我衝他笑笑,我想是的,是爬回來了,不過,我已經不是螞蟻,而是屎克螂,而是被糞球砸下來的屎克螂。當認清自己是屎克螂,我突然愣住,我在想,他一年一年不離開這個狗窩一樣的家,是不是就因為不願意看到糞球砸下來呢,比如他無法忍受一旦跟黑牡丹去了城裡,在那裡呆不習慣,或者黑牡丹沒幹好,又帶著他回來的下場?而他之所以有這個覺悟,是不是就因為他在年輕時也折騰過,也一次又一次被砸下來過?他把自己的老命留在這裡守住一個家,是不是就為黑牡丹有朝一日被砸下來守住一條退路?我不知道,倒是從不關心女兒情況的他問了句:「看見青子了嗎?她怎麼樣?」
青子是黑牡丹的小名,我不假思索就回答了他:「看見了,挺好的。」
於是他向炕頭挪了挪,騰個地方給我,可是我剛要往炕上拱去,突然又停了下來,雖然在城裡也打地鋪睡水泥地,可是經歷了一段在城市的生活,我居然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忍受他屋裡的臊臭味了,無法忍受炕席縫裡黑黲黲的髒東西了。我發現,他的炕上,窗台上,牆上,包括天棚,整個屋子都有活物嘁嚓嚓攢動著腦袋,它們千篇一律縮著翅膀,隱蔽在戰壕裡的士兵似的,靜靜地匍匐在那,它們是蠶蛾。
見我不動,老程頭輕輕地朝炕席揮了揮手,炕上的蠶蛾呼啦啦就飛了起來,衝向天棚。
爬上老程頭的炕我一夜沒睡。一開始,我被這樣一個問題問住了,繭生蛾,蛾生卵,卵生蠶,蠶作繭,到底那一個環節是高峰,哪一個環節是谷底,也就是說,到底哪一個環節,是被尿克螂砸下來的環節……而這個問題還沒想明白,我突然聽見窗外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二胡聲。乍聽起來,它不像二胡,像誰家風門吱扭一聲響動,而過不上一會兒,一個熟悉的曲調就清悠悠迴盪在耳畔了。
那是瞎子阿餅的《二泉映月》,那是大哥在知青時代最拿手的曲調,它在村子上空千揉百轉風似的揮之不去時,歇馬山莊沒人不知道那是他用來打釣知青大嫂的誘耳。由於大嫂是知青,大哥是鄉下人,他們的愛情一開始就有了憂傷的基調。然而,多少年過去,它居然能夠重新在村子上空響起,大哥居然能把自己重新置於憂傷的情境裡。問題在於,大哥遭受了大姐辟頭蓋臉的批駁,卻還能這般執著,可見他對二嫂的感情深到何種程度!
那天晚上,當想到二嫂也和我一樣在聆聽著大哥的二胡,我居然再也睡不著了,眼睛一直瞪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