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來,準備去掏裝在衣兜裡的合同,既然她不識敬,不珍惜我給她提供的機會,那我就沒什麼好說的。可是我坐下來,寧靜卻意外地站了起來。開始,我以為她站起來,是突然醒悟,要找服務員點菜,並追加一句她請客,因為對她來說,這是一個不錯的緩和機會,按照常理,每一個工程結束都是對方請客。可是自以為聰明的我,居然就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跟你細算賬,根本就不想讓你找那三千幾百塊錢的零頭,當我明白過來,她已經披上圍巾,拿起挎包,走出我們的包間。
47
那天晚上寧靜走後,還沒離開酒店,我就給林榕真打了電話。聽說寧靜只交錢不吃飯,林榕真在那邊停了好長時間,最後說:「你在那等著,我馬上就過去。」
林榕真顯然就在酒店旁邊的什麼地方呆著,因為電話打完不到五分鐘,他就氣喘噓噓地上來了。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我格外的敏感了,僅僅是幾個小時的工夫,就發現他比白天憔悴多了,他倒是裝出結完賬振奮的樣子,一進門就叫來服務員:「給我們來幾個菜,喝酒!」
我沒有直接把沒有拆開的三萬塊錢放到桌面上,我怕它會像刺激我一樣刺激了林榕真。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但憑直覺相信,寧靜不找零頭的行為他不會舒服,因為那不是一個小數。在他沒來之前,我就跟服務員要來一張報紙,把它包好。他剛坐下,我就主動匯報了寧靜的表現,我想此時此刻,他最想聽的一定就是這個,這是戀愛中人慣有的思維,希望從自己設置的小小伎倆中玩味自己的聰明,從而體會甜中的苦味,或者說是苦中的甜味。當然理智告訴我必須進行刪節,比如寧靜一進飯店時的高傲、居高臨下,以及最後往外撇錢時的輕蔑,必須一律刪除,我說:「她一聽說你不來,眼神一下子就不對了。有一會兒,眼圈含眼淚。」
林榕真眉骨上的濃眉蟲子似的嘁動了一下,隨之咬了咬嘴唇。
我說:「操,我這人就見不得女人這樣,你不該讓她這樣,你忘了你告訴我的,不能讓愛你的女人為你受苦。」
刪節確實有效,至少,這是引他向我打開心扉的最佳方式。因為我的話剛剛著陸,林榕真的喉節就開始了滑動,他說:「我也不想那樣,可是有些時候你管不了自個。」
「你還跟我說過,踩在別人的道理裡,才是你的真理,你現在怎麼就忘了踩在別人的道理裡。」
站在別人之外教育別人,總能煥發你的聰明才智,在此之前,我早都忘了林榕真這句話了,這時卻能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然而,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是事物的又一種法則。我的聰明,相反卻引起另一種效果。聽我這麼說,林榕真臉上頓時湧現怒容,歎氣道:「憑什麼都是別人有道理,就咱沒有道理,憑什麼就沒有人想踩在咱們的道理裡?」
是的,他說的沒錯,我也這麼想過,可是憑什麼,「就憑咱們沒錢沒地位,是個不起眼的鄉下人唄!」
我這麼說,只是我自己的感受,並不代表林榕真,是林榕真的話讓我想起曾被許妹娜關在門外時心裡湧起的想法。可是,我哪裡知道,這句話正碰到林榕真的傷口,或者在他聽來,好像我已經從寧靜那裡知道了什麼。他更加憤怒,揪住T恤的衣領抖了兩下,無比激動地說:「地位地位,她要是看重地位為什麼還要說愛我。」
我突然明白自己的失誤,於是趕緊解釋說:「不不,她沒說看重地位,她什麼都沒說,她一聽說你不來情緒就一落千丈,眼淚巴喳一直到走也沒幹。」
林榕真居然就像一隻狡滑的麻雀,你怎麼扣都扣不住他,你本來想用寧靜一落千丈的情緒拯救他,卻反而把他的情緒搞得一落千丈。他用那雙修長的手擼著頭髮,憤怒而痛苦地說:「吉寬,你別跟我說這個,我不想聽,我不想知道她情緒不好,你應該告訴我她挺好的,人家是老師,人家有錢,有有錢的老公,人家一直活得很驕傲,很小資,人家怎麼能不好!」
小資,這個詞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並不明白它的真正含意,也不明白林榕真這麼評價寧靜的真正含意。回想寧靜晚上以前給我的感受,我似乎有這樣的領悟,他受不了她的傲慢,她的居高臨下,可是他又真心地愛著她。他不親自去見她,不過是想讓她知道你傲慢我比你還傲慢。僅此而已。
然而,我的領悟實在有些膚淺了,他們之間的麻煩,與我和許妹娜之間的麻煩有著本質的不同,他們的麻煩不是虛擬的麻煩,不是閒來無事琢磨出來的岔道,而是真實存在的冰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其實我和許妹娜之間的麻煩,也不是虛擬出來的麻煩,也是一座冰山,只是我們還只遊走在淺灘,還不曾發現而已。我是說,如果僅僅是虛擬的麻煩,林榕真不至於這麼悲傷,不至於因為悲傷而失態。
那天晚上,林榕真有些失態,罵罵咧咧嘴裡不斷吐著粗話,什麼狗娘養的,驢日的,我第一次見他這樣。因為無論怎麼說都說不到點子上,到後來我乾脆就不說話了,只一杯杯陪林榕真喝酒。說是陪著喝酒,不過是陪他頻頻舉杯。我酒量實在太小,關鍵是,鄉下許冒生家殺豬那天的醉酒讓我牢記不忘,在我的哥們兒痛苦失態時,我必須保持足夠的清醒和冷靜。我不知道,是我的冷靜讓不冷靜的林榕真看著格外憋悶,還是到後來,在他漸漸冷靜的時候,想在我面前挽回失態的損失,或者,什麼都不是,僅僅是想表達,想傾訴,是在表達和傾訴的過程中,一點點失去了為自己的話把門的能力。反正,那天晚上,在我一次一次陪他舉杯的時候,林榕真向我掏了心窩子,說出了我從沒指望能從他那裡聽到的話。
關於感情,林榕真一直對我守口如瓶,而那天,瓶口向我毫無保留的打開了,打開的瓶口裡,飛出了一隻我從不曾見過的蒼蠅。
種子落地就像冰河開凍那樣自然而然,但種子萌芽卻緣於一個在外人看來特別奇怪的細節,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都穿了一身耐特品牌T恤,於是從耐特談起,有說不完的話,是那種尋著一個單一的方向往前走,最終能走出無限風光的談話。在那風光裡,最絢麗的一景還是當下裝修的時尚,他們都喜歡時尚,比如諾貝爾磁磚的質地,比如英陶潔具的美感,在那風景中駐足不長時間,他們就誰也離不開誰了。他們彼此心裡都清楚這種感覺,可是誰也不主動挑明,因為他們的前景並不像他們的談話,會有無限的風光等待。她是中專老師,是有夫之婦,而他,是個搞裝修的工頭,需要建立家庭。
但愛情是任何障礙都擋不住的,有一個晚上,他們在舞廳跳了幾圈舞之後,她終於向他發出他最盼的、也是最怕的邀請,他盼,是說她確實讓他著迷,她的手搭在他手心兒上在舞場轉,猶如轉在雲端,是那種騰雲駕霧的旋暈;他怕,是說經歷了黑牡丹女兒事件,他一直心有餘悸,倒不是怕她纏上他,那時,他已經有了清晰的意識,他來槐城,他搞裝修,都是因為她,她是他今生最想要的女人,而是怕一旦不成,自己遭受打擊。為了保護自己,他盡力克制,可是,有一天,當他說出自己的擔心,寧靜一句話就解除了他的顧慮,她告訴他,她從沒愛過她的丈夫,他雖然為她賺了很多錢,但她不愛他。她最愛的,一生從沒像現在這樣愛過的,就是林榕真。
被愛情火焰燃燒起來的身體,經不住如此熨貼的召喚,當天晚上,他們就走到一起。她把他領到一家賓館,為他們的愛情揭開了神聖的一幕。那時候,他們,尤其是他,覺得他們的愛情是世界上最神聖的愛情,於是他們把愛情的汗水撒遍了賓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在那些角落裡,他們播撒汗水,收穫著肌膚的歡愉。那肌膚的歡愉,也和他們的談話一樣,看似一個單一的方向,走進去,卻有著無盡的風光景色。
林榕真說,那是一段讓他發瘋發狂的時光,因為寧靜的丈夫出差常常不在家,他們不斷由舞廳裡的旋轉開始,到賓館裡的揮汗如雨結束,有時候,收穫了身體裡的風景,還並不想結束,還要重新回到語言上,因為難捨難分的激情使他們把每一個在一起的時光都看成末日,於是他們惜時如金,他們會相互看著對方,一談談到天亮。那單一的方向,是另一個維度上的方向,有時,是向著童年,他們倆都有著壓抑的童年,只不過各有各的壓抑而已。
寧靜父母是老毛紡廠的工人,雖然沒什麼文化,可是卻有著令人討厭的家教,從不讓孩子大聲說話,那時因為子女多父母工資低,又不敢像別的父母那樣從廠裡偷毛線賣,她和哥哥們常常因為飢餓而夜裡睡不著,睡不著又不敢吭聲,她的童年要多壓抑有多壓抑。而林榕真的父母是文革後的知識分子,年齡比寧靜父母小一輪,雖然在大山深處,但因為父親是教師,母親又是肯吃苦的人,家裡的物質生活一直說得過去,只是因為母親不同意父親辭職下鄉,兩人戰爭一直不斷,在戰爭的陰雲中長大,他的童年更是壓抑的不行。有時,是向著未來,他們倆都有一共同的夢想,就是過一種安定的、有質量的生活。在這個維度上,兩人小有不同,寧靜的安定和質量,首先要有足夠的物質財富,不要每天為生計所累,林榕真的安定和質量,是身邊有一個懂自己愛自己的人,和所愛的人一同打天下,之後去過閒雲野鶴的生活。
說這些話,不過是當時時刻的情感需要,就像飽食之後的茶水消遣,其中蘊含的分歧林榕真並沒在意,可是有一天,他們難扯難分之時,林榕真問:「咱們什麼時候結婚」,寧靜變了臉:「你不能當真,你可千萬不能當真,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
這突然的變化,林榕真一下子就懵了,但當時他並沒太生氣,因為他還搞不清她話的真正含意,只解嘲說:「是的,是挺好,可是我願意跟你朝夕在一起。」
誰知,接著這句話,寧靜又說:「我們做情人不是一樣嗎,我會幫你。」
林榕真說:「不,我不想做情人。我需要屬於我的女人,我需要你是我的女人。」
然而,林榕真怎麼也沒想到,他這麼說,寧靜的臉越來越嚴肅,最後都有些白了,她說:「林榕真,你應該找準自己的位置,我不過是用用你的身體,我怎麼會跟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