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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秋天的鄉道上吱吱扭扭跑著,稻草在呼啦啦的風中發出悉悉嗽嗽的聲響。一隻瓢蟲趴在馬尾上,因為來回甩動形成一條金黃色的弧線;陽光從鞭桿的末梢流瀉下來,鋪灑了一車一地,使馬車和大地之間,注滿了水似的亮汪汪一片。我和許妹娜坐在車轅板上,沐浴在一派亮汪汪的水光裡。我們挨得很近,我能聽到許妹娜的呼吸,她的手緊緊握著身前的挎包,眼睛瞄著前方。車的前方,是一片影影綽綽的房子,像歇馬鎮,可又不是,因為那房子中還有一些高樓。在稻草飛揚的馬車上,我分明看見了那群房子和高樓,可當馬車挨近它,眨眼的工夫,它們又不見了,再定睛去看,它們居然退回到遠處。
我焦急地看著許妹娜,似乎想從她那裡得到證明,證明那群房子確實又退到了遠處,可是這時我卻發現,坐在我身邊的不再是許妹娜,而是我的二嫂。許妹娜變成二嫂,我的心裡頓時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似乎既難受又有高興,難受的是,許妹娜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是不是去找李國平了。高興的是,我好久沒看見二嫂了。二嫂的笑容讓我覺得親切。二嫂和許妹娜不一樣,她根本不看前方,只笑嘻嘻地盯著我,用一根稻草咯吱我的腋窩,弄得我直發癢,我好像對身體的癢很惱煩,想二嫂不該和我瞎鬧,二哥死了,她該跟我說點正經的,比如二哥走後她怎麼樣,可是,二嫂一意孤行,堅持咯吱我的腋窩,實在癢得受不了,我轉身向她撲去,可是,我一撲,撲了個空,二嫂突然不見了,這不要緊,我的馬車也不見了,我居然撲在涼嗖嗖的水泥地上……
夢是被敲門聲敲醒的,當我從睡夢中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我四處撒目了一下,便知道剛才是在做夢,知道自己在做夢,我有一種莫名的感動--與許妹娜的和好,讓我睡了一宿踏實的好覺。我沒有急著開門,因為我以為門外是幹活的民工,他們自己有鑰匙,他們總是習慣先敲門,沒人開時再掏鑰匙。我不開門,也是想繼續回味一下夢裡的景象,馬車,田野,許妹娜,二嫂。可是,敲門聲並沒像想像那樣被開門聲取代,而是敲得更急,我於是忽地爬起,光著身子衝到門前。
原來是林榕真。見我還光著身子,他眉頭皺了一下說:「我說手機怎麼不開,原來還在睡。」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就睡了這麼一個好覺,讓你碰上了。
林榕真帶上門,在屋子裡轉了一下,之後坐到一塊木板上。他可是瘦多了,原來就突出的眉骨因為瘦,顯得更突出,細看就像兩道懸在額上的木楞子。而他的腮上,長著黑黲黲的鬍子,好像好久都沒刮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他,除了有什麼大事,比如我這邊,主人在設計上又提出新的要求,要改動圖紙,或者家裝市場有些材料突然短缺,需要跟朋友走後門,我們商量事情時見一面,更多的時候,都是電話聯繫,由於我對工程的程序、裝修材料市場的進貨渠道已經熟悉了,他越來越甩了手讓我去幹。當然,他放心讓我干,也是因為他一段時間以來陷入愛情不能自拔的緣故,就像我走進愛情的岔道當中不能自拔一樣。
一定是又有了新的工程,一個值得他興奮的工程,不然他不會這麼早就登門找我。我一邊穿衣,簡單地擦了擦臉,一邊等待吩咐。
可是林榕真坐在那,長時間不說話,他一隻手搓著臉,將臉上的鼻子和嘴搓成歪七斜八的形狀,一隻手則搭在臧藍色運動褲的膝蓋上,吉中大哥似的一鬆一馳活動著。同樣都是在膝蓋上活動手指,大哥的手指是上下彈動,就像跟隨響在心底的弦律,而他是抓撓,如同在尋找某個暗道的缺口。他確實就從我的大哥那打開缺口,他說:「把錢給你下崗的大哥了?」
不經他提醒,我還真就忘了曾經分散出去的那筆錢,我愣了一下,之後點頭說:「是。」
「我就知道你不會聽我的。」
我坐下來,坐在我就地打起的地鋪上。我說:「林總,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難事需要錢。」
林榕真眉骨上的濃眉動了動,撲哧一聲笑了:「你那點錢好幹什麼?我是提醒你,以後你會知道,錢對你很重要。」
我突然緊張起來,不知道林榕真話裡的意思,是不是一段時間以來,我沒幹好他要和我分手讓我自己去幹。
「吉寬,我有個事求你,跟錢沒有關係,今天晚上,你單獨請請寧靜,以副總的名義。」
「這……」我不解地看著林榕真,寧靜是他不曾公開卻在我這裡已經公開了的戀人,為什麼要我請?
林榕真苦笑了一下,一隻手在膝蓋上繼續彈動,另一隻手不動了,停止在下頦的胡茬上。「我不想再見她,什麼原因你不要問,你的任務就是請她吃頓飯,然後把工程款給結了,你就跟她說我們林總出差了。」
愛情有時需要治氣,需要弄出麻煩,林榕真居然也和我一樣,喜歡治氣,喜歡弄出麻煩。理解到這一層,我迅速就答應了。能在他的愛情故事裡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對他有用的角色,也是對他的報答,我求之不得。可是自答應下來,不安就兔子似的跳到我的心裡。不是擔心把林榕真的事給弄砸了,而是打怵單獨和寧靜在一起。雖然我和林榕真都是搞裝修的,可是我們倆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是知識分子子弟,我是農民的兒子,我不知道跟知識分子女人在一起該說些什麼。
不過,想像中越難的事情,做起來反而要容易的多,因為當具體做起來,進入情境,就已經沒有時間來想它了。這就像上戰場打仗的戰士,一但衝鋒陷陣就沒有時間害怕了一樣。那天晚上,在光華酒店--容真公司的定點飯店,和寧靜在大廳裡見面,我居然坦然而鎮定,就像一個在商場上應付自如的老手。
當然我知道,我之所以坦然又鎮定,跟我自己是怎麼樣沒有關係,原因全在寧靜那邊。這麼說,並不是說那一天寧靜表現很好,見我一個大老粗請她吃飯就把自己放得很低。事實恰恰相反,寧靜比我在工地上見到的任何一次都更高傲,更優雅。她肩上裹著一個墜著穗頭的圍巾,走起路來一翩一翩,她脖梗挑得高高的,轉頭甩髮,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勢。她以往的眼神中,還有類似二嫂慣有的那種憂傷,而現在,憂傷居然再也不見了,取代它的是陰冷,是居高臨下。無論是第一次在咖啡店看見她,還是後來在裝修工地看見她,都不是這個樣子。那時的她聰明機智,雖一看就知道和你不是一個階級,但她並不給你距離感。是什麼使她變成眼下的樣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樣子喚醒了我身上某種潛在的東西。當她走進大廳,用居高臨下的目光跟我對接,那種東西瞬間就變成一串話語,我說:「寧老師別這麼傲氣,你這樣就嚇著俺了。」我故意把我說成「俺」,我已經好長時間不用這個字了。
寧靜看了看我,嘴角冷冷的抽動一下,用低沉而冷凝的口氣追問道:「林總哪?」
「林總出差了,他讓我跟你談。」我這麼說時,覺得自己脖梗很硬,某種底氣在漸漸充足。因為此時此刻,我感覺她正被失望擊中,她被失望擊中,一定是林榕真最想要的。
寧靜愣怔了一下,冷漠的目光裡確實有意外在閃爍。然而正是這意外,使她進門一來一直端著的高傲和優雅在滑落,如同掛在樹上的兩隻果子在不經意間滑落。
寧靜絞著圍巾的穗頭,一步步跟我上樓,來到包間坐下,她的目光已經有些渙散了。看來知識分子也不過如此,林榕真想甩你照樣甩了你,林榕真一旦甩了你,你就再也高傲不起來了。見她目光渙散,我不由有些得意,居高臨下的得意,似乎那落地的果子已經在迅速腐爛中變成滋潤我的營養。我坐在她的對面,我說:「林總交待我,讓我們把合同上的賬結了。」
我的話生硬、刻板,有著公事公辦的味道,也是我面對陌生女人時一種本能的表現。可是這句話剛剛出口,寧靜渙散的目光裡就湧進亮晶晶的東西。
她沒有接話,她把胳膊上藍子似的挎包拿下來,之後又撤掉肩上的圍巾,好像做這一切有利於她對自己情緒的克制。但這毫無所用,當她把它們分別放在應該放的地方,她已經是一個沒有一點高傲氣質的可憐女人了。因為她眼裡亮晶晶的東西已經不知趣地淌出來了。
得意就是在這一刻消失的,我分明達到了目的,可是我的得意已經不翼而飛,隨之而來的是同情和可憐。要知道,曾經的她,就是這麼一個讓人可憐的樣子,不管她多麼快活,談吐多麼智慧,她都像二嫂一樣,目光裡充滿了無助和傷感,一如一隻小鳥。
我瞬間慌亂起來,不安起來,寧靜回到了原來,我卻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似乎被刺激起來的底氣在漸漸消失。雖然底氣消失了,但腦瓜還是清晰的,那就是,今天,我的任務僅僅是吃飯,僅僅是讓這戀愛的一對經歷一下奔走岔道的疲勞,堅決不能和寧靜結裝修那筆賬,那賬,要留給林榕真來結。因為那是他們再度走向坦途的開始。於是我站起來,喊服務員點菜。
可是,見我要點菜,寧靜突然放下一直罩在眼睛上的手,動作的迅速就像感知我在害她,不得不對自己實施本能的保護。她向我揮了一下手,語氣堅定地說:「不,不要點菜,我們結賬吧,我錢都拿來了。」
寧靜的神情一瞬間恢復了高傲,與剛才判若兩人的樣子,彷彿有一個魔術師操縱在她體內。她脖子挺了挺,之後轉身拿起她那藍子似的挎包,打開來,隨後,三打錢被輕輕一撇,棄物似的落到桌子上。
被她喊住,我僵硬地站在那,我進退兩難的樣子一定非常可笑,因為我的一條腿正被椅子別住。說心裡話,要不是寧靜放錢的動作刺激了我,我無論如何都會把服務員找進來,無論如何都會把她手裡的錢再塞回她的藍子裡,並且,我會毫不掩飾地告訴她,我只想請她吃吃飯,賬,由林總來算。如果那樣,後來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或者即使發生,也不會是那樣慘烈的後果。可是,可惡的我呵,身體裡愣是潛藏著那麼一股我並不清楚的東西,它不知不覺,就被寧靜輕蔑的動作刺激起來,使我二話沒說,轉回彆扭著的腿,很快又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