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讓我感到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後來的話。後來,不知是她看出我眼中的驚訝,刺激了她的興致,還是在回憶中不期然發現了自己寶貴的珍藏,就像一個得了寶的人無法不把它亮出來。她說:「其實你老姐從沒禍禍別人,你可能想不到,和什麼樣的男人在一塊,老姐都用真心。老姐就這個命,就是見不得男人需要,就是願意男人高興。開初那些年,有時雞姊妹不來,老姐親自接客,老姐就是見不得那些男人餓撈撈的樣子。」
黑牡丹是說,在這棟老樓裡,她也接過客。我慢慢站起來,再也不敢在這呆下去了,不是擔心她從我身上看出餓撈撈的樣子,而是像第一次聽她講自己秘密時那樣,我不知道再呆下去,還能聽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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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吊桶打水,一個下去了,另一個又上來了,雞山之行之後,黑牡丹從我的心裡下去了,許妹娜卻又浮上來了。這麼說,不是說我不再惦記黑牡丹,不是,恰恰相反,一個已經把飯店幹起來了的她又回到陰暗的老屋幹起陰暗的勾當,就像一個把糞球推到山上的屎克郎又被糞球壓到山底,她那張被回憶浸透的臉一直晃在我的眼前,儘管她的臉色並不灰暗。我是說,當黑牡丹那張被回憶浸透的臉晃在我的眼前,一個跟許妹娜有關的問題,黑牡丹頭上的盤發似的,高聳在我的眼前:黑牡丹見不得男人需要,不管跟什麼樣的男人她都用心,那麼許妹娜是怎樣一個人呢,她跟我用心,跟李國平用心嗎?她至今還沒有離婚,每天還要回到李國平身邊,她要是跟他用心,不是在耍我嗎?
這是一個從我們的情感道路上意外辟出來的一個岔道,就像從郊區主幹線往雞山辟出來的岔道。讓你走向岔道偏離坦途,可能僅僅是一陣微風或一陣細雨,比如某一天,我約許妹娜晚上出來逛逛公園,她說:「不行,李國平今晚回家。」或者說:「我得回家給他做飯。」那岔道就聳在道邊的樹杈似的晃在眼前了。往雞山上辟出的岔道是一條胡同,是一個公園,而我們情感道路上辟出的岔道是一個隧道,那隧道沒有燈,越走越黑,那隧道雖然沒有燈,越走越黑,但一點也不妨礙你去尋找和發現。
比如,你如果覺得許妹娜是黑牡丹那樣對身邊男人都可以用心的人,那麼你會覺得她所謂讓你等她就是個欺騙,她是為了等小老闆東山再起,連她的母親都希望她等到小老闆東山再起。有了這個發現,會立即引你有更新的發現:她之所以不老老實實等小老闆東山再起,還要和我勾搭,是她和黑牡丹一樣,見不得男人的需要。也就是說,在她那裡,我僅僅是一個需要她身體的男人而已。而這,並不算完,這所有跟李國平有關的岔道,許妹娜都可以給你堵死,雖然她堵起來有點難,往往要氣急敗壞,比如她說:「吉寬哥,我不覺得你是在作賤我,你是在作賤你自個,你把你和李國平看成一類人,這不該我的事。」她這麼一說,我立即就沒話了。
我沒話了,這岔道被堵死了,可是這之後的日子裡,我腦袋裡會不自覺地閃出另一條道,那條道,我們第一次上雞山時就已經開闢出來了,只不過被黑牡丹的突然出現遮蓋了起來,那是一個很短的開頭,「你怎麼知道雞山?」現在,從這開頭往裡走,你發現後邊還有很長的路,比如,就算她在去老樓住時知道了雞山,那麼離雞山那麼近,她有沒有動過惻隱之心呢?要是鄰居們知道這樓裡曾經幹過這樣的生意,那麼他們會不會把她當成雞,告訴找雞的民工呢?要是真有民工找上門來,她當真能夠拒絕?
這個岔道,許妹娜堵起來就沒那麼容易了,因為這岔道通著無限,是個無底洞,你可以任意想像開去。有一次,好不容易和許妹娜在下班後約見一次,把這個岔道指給她,她愣了半晌,突然哭了,她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的樣子,找不到一句恰當的話。最後只能埋怨黑牡丹不該跟我說這些。看她哭哭涕涕,我心軟得不行,決心相信她,然而理性的驅使並不能堵住岔道延伸的方向,一旦跟她分開,三天五天約不上,那岔道就莫名其妙回到我的心裡。那段時間,我的痛苦遠遠大於她的痛苦,許多晚上,我徹夜無眠,我掉進我自己設置的深淵裡不能自拔。我掉進自已設置的深淵,卻硬是把罪過推給許妹娜。有一天,許妹娜實在受不了,在電話裡跟我說:「吉寬哥,你說的對,俺是欺騙了你,俺根本沒有離婚的意思,咱們分手吧。你就等於在雞山找了個雞,找了一個不要錢的雞,怎麼樣這行了吧。」說完,不容我還口,啪一聲扣掉電話。
我再一次嘗到了被拋棄的滋味,就是月夜之後,許妹娜站在屯街上告訴我她要結婚那種滋味。然而,當時被拋棄,我還不曾長時間擁有她,還不曾證明她是我的,現在不同了,現在,她說她愛我,她不但允諾讓我等她,我們之間還有過在城里長時間的依戀,放下電話,一小時都不到,我就扔了手裡的事,趕到大菜市把她找出來。
開始,她堅決不跟我出來,她表情陰冷目光牴觸,她不時的跟大鬍子竊竊私語,大鬍子就向我投來敵視的一瞥。我那時差不多瘋了,根本不看大鬍子,一條賴皮狗一樣賴在攤子跟前,眼睛緊緊地盯著許妹娜。女人的心還是軟,沒過半小時,許妹娜就揭了圍裙,從貨攤上走了出來。
許妹娜從貨攤走出來,我的心疼就好了一半。許妹娜雖然走出來,卻絲毫沒有去倉庫的意思,我們後來幾次見面都是在倉庫裡,那個老光棍彷彿從沒見過錢,二百塊錢已經使他心滿意足,再見我倆屁都不放一個。出了大菜市,正好過來一輛公交車,許妹娜一邁腿就跳上去。我雖然不知她要上哪,但現在她是我的天,我的上帝,我只有狗似的跟著跳上車。當我跳上車,和她一前一後站著時,我才知道我們的方向是衝著哪裡。
當知道我們的方向衝著哪裡,我也就知道許妹娜把我帶上車的用意所在了。往雞山方向來,除了黑牡丹家還能上哪!她不過想讓黑牡丹做我倆的見證人,好好向她訴訴苦,或者,讓我當著黑牡丹的面,檢討一下我的可恥行徑,從而為自己正名。還在途中,我就想好該怎麼說了,我想,我堅決不能承認我是真的懷疑許妹娜,要是那樣,黑牡丹說什麼也不會原諒我,因為我在重複犯一種錯誤,我只有咬定是故意開玩笑讓許妹娜當了真。
後來才知道,奔往雞山方向,許妹娜根本沒有上黑牡丹家的意思,她徑直把我帶到雞山角下。她把我帶到雞山角下,不過是一時治氣鬧性子,根本就沒有什麼實在的意思,因為當雞山擋住了去路,她猛轉過身大喝道:「你跟俺幹什麼?俺是雞你還跟著!」
明白了這一層,我趕緊去摟許妹娜,我的想法是,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我要告訴她我錯了,都是我不好我錯了。
可是許妹娜根本不瞭解我的想法,身子駝螺似的在我面前轉著,一個順勁,就轉出一米多遠。她轉出去,在一米以外的空地上看著我,眼神冷冷的樣子彷彿我是她的敵人。
「申吉寬你太欺負人,你不能這麼欺負人!」
我還從未見過許妹娜這般強硬,這般生冷,往日的柔軟彷彿突然間被冷卻,冷卻成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僵站那裡,我說:「許妹娜你別這樣,我不想看你這樣。」
許妹娜目光尖銳地扎過來,為了表示她的尖銳,還有意把俺還成我,她說:「你想看我什麼樣,就是黑牡丹那個樣是不是?我只有和她一樣你才高興是不是?」
我大腦一片空白,我想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不想看到她的堅硬和生冷。
「我是住過她的房子,可那是為了陪程水紅,程水紅被一個搞裝修的騙了,成天要死要活,黑牡丹就叫我天天陪著她,你怎麼能往歪裡想?」
這個信息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我又搖了搖頭,我想,她應該知道現在這一切對我都不重要了,只要她不離開我,什麼都不重要了。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結婚,就是生物書上說的一棵樹往另一棵樹嫁接,他們即使心不在一塊,骨頭不在一塊,可時間長了,肉總要長到一起,帶血帶肉的分開,那麼容易?」
我想,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有多麼難,既然她這麼說,我寧願相信。
「一開始,我根本就沒看上你,我也壓根就沒想嫁一個趕馬車的,可是愣是弄出那麼個夜晚……我怎麼就弄出那麼個夜晚!弄出那麼個夜晚,那個夜晚就影子似的天天跟著我,一做夢就夢見,夢見馬車,夢見你,還有那七叉八骨的稻草。睡時和你攪在一塊,醒時又李國平攪在一塊,剛結婚那會兒,一天天心慌意亂,我就沒過過安生日子!」
說到這裡,許妹娜目光中扎人的東西消失了,隨之漫上來的是霧一樣的東西。她說:「和他結婚之前,在飯店裡,他只摸過我,從來沒和我有那事,他當時就是想要一個純潔的我,他讓我回家等著,都是怕被飯店沾污得不純潔了,他哪知道我回了趟家,身子反而不純潔了。我倒不是把貞操看得多麼重,可我不是一個會欺騙人的人,我不能天天人在他身邊心卻想著別人,我受不了。」
這時,許妹娜停下來,閉緊嘴吞嚥著什麼。
「後來你來了槐城,你一回又一回闖進家裡,為了不讓你把魂勾走,我告訴自個,你是一個趕馬車的,一個沒有出息的,也用這樣的話傷害你,可是沒有用,我一天天魂不守舍,弄得李國平天天回家審我……那面我被他審著,這面我相信了你答應讓你等,可是你又懷疑,又被你天天審,我怎麼是這樣的命,專供男人審!我這是不是報應!」說到這裡,許妹娜突然控制不住,哭了起來,並一屁股坐到地上。
哭聲精靈似的在離地很近的地方匍匐,卻穿過了我心口,因為我覺得心裡亂糟糟的,胸膛的某個部位一頂一頂的。我也蹲下來,用手去摸她的後背,我想我確實委屈了她,不該審問她,可是誰又能理解我呢?從愛上她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屬於別人,一直不在身邊,我因為她離開鄉村,離開馬車和母親,因為她,我在亂七八糟的城市裡顛來倒去忙來忙去,連個夢都做不成。她的夢裡還有馬車,我進城這麼長時間就從來沒夢見過馬車,從來就沒有!我是不該懷疑她,可是這樣的世道,一個女孩在外面混,我怎麼又能一點想法沒有呢!再說……
那一天,某種特定的情緒所至,我的思緒在後來的時候特別暢通,然而正是這暢通的思緒叫我感到害怕,因為那時節,我似乎又看到了一個岔道,它並不是那麼清晰,你不注意時它閃在眼前,但稍加注意它又躲藏起來,那就是,當初那個夜晚,我要是不主動,許妹娜能否屬於我,要是換成別人也像我一樣主動,她能不能就屬於了別人。到這時,我只有猛然截斷思緒,只有把思緒調整到眼前的現實裡,因為如果不這樣,我將前功盡棄。
我哈下腰,捋了捋她的頭髮,之後將兩手伸進她的腰裡。我說:「對不起,都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我以為,這是我們和好最恰當的表達,可是許妹娜卻不接受,她抖著肩膀拚力扒開我的手,氣咻咻地說:「別動我,你願意我當雞,今兒個我就當給你看,我要你看看你是怎麼失去我的。」
我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腰,我說:「許妹娜,別再刺激我了,我不想失去你,失去你我會死的。」
要是沒有岔道上往返的勞苦,怎麼會有走上坦途後的喜悅,我是把她一直抱到雞山叢林裡的。在叢林深處,我真的就像一個很久沒沾女人的民工,貪婪又草率,而許妹娜,真的就像一個雞場的老手,瘋狂的吞噬我的身體,動作到位又老練。但說心裡話,那一天身體是暢快的,心裡卻並不怎麼暢快,因為在衝向高峰的時候,我那麼想開心地喊一嗓子「許妹娜你就是個雞是我不花錢的雞」,但我沒有,那念頭剛剛冒頭又被我壓了回去,因為如果喊出,一定就惹惱了許妹娜。
是那時,我發現,雞,已經是我們之間不能再提的字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