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妹娜的尋找,有一個讓我不願回想的開頭,之所以不願回想,是說那一天下著綿綿細雨,不管是馬路上還是車上,還是人的身上,都水淋淋濕乎乎,泥濘不堪。淋著綿綿細雨,好不容易來到歇馬山莊飯店,飯店的大門卻和從前一樣,緊緊關閉。當給李國平打完電話,證明黑牡丹出來不是假的,只是她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我的心已經煩得不行。事實上,我的心煩,跟細雨有關,更跟一段時間以來在城鄉之間遊走裝進心底的亂事有關,有時候,煩惱也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泉眼,它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你無從把握。它一經冒出來,會無由的連帶許多泉眼,咕咕嘟嘟冒個沒完。比如我會由泥濘的街道想到這個倒霉的城市,由倒霉的城市,想到被它改變命運的大哥大嫂,黑牡丹,許妹娜,李國平,我,還有二哥……
那天,為了堵住心低的泉眼,我故意站在飯店門口的街道上,讓雨水澆淋,我迷縫著眼睛,斜看著前邊長長的馬路,好像那路上泥濘的積水都是我的煩惱。也就是這時,在那閃著星星水光的煩惱裡,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倒影。
最初,因為是倒影,我只覺得熟悉,卻並不知道這熟悉來自哪裡,當然,也是煩惱的泉眼淹沒了我的記憶。她細細的腰,大大的屁股,直直的頭髮,她穿著一件蔥背綠牛仔褲,蔥背綠短上衣,她螞蟻似的,走起路來一扭一扭,她被疾速穿行的人們掩過來映過去,快要消失的時候,我突然愣住,之後跋腿跑了起來。
腳下的水是怎樣迸濺起來,身邊的行人是怎樣責罵起來,我一概不知。我穿過人群,跟定許妹娜,我本想喊她,可是快到跟前又打消了念頭。因為如果那樣,我就無法知道她到底要上哪裡,找了什麼樣的工作了,要是她在飯店當小姐,她就不會告訴我。許妹娜拐進一個胡同,是我曾經往大菜市送飯時走過的胡同。這條胡同走過無數次,但從來沒像這一次這麼刺激。我不願回憶的開頭到了這條胡同,有了很大的轉變,現在,我感到很刺激,因為我像一個警察在跟蹤一個罪犯,我愛著的人變成一個罪犯,這讓我很刺激。那時,我還不能知道這種感覺的生成預示著什麼,還不能知道有了這種感覺,對許妹娜是多麼不公平,我只覺得在她身後不到三米遠的距離不被發現實在好玩。
我達到了目的,我真的跟到了許妹娜上班的地點,一個賣木耳蘑菇的攤位,攤主是個臉上生著大鬍子的高個男人。許妹娜從一個門口繞進去,熟練地戴上圍裙,沖大鬍子笑了笑。我在她旁邊的攤位上站著,久久不肯靠近,我心裡邊急得不行,恨不能一把把許妹娜拽出來,可是一種本能的東西束縛了我,駕馭了我,使我賊似的一直躲在旁邊。許妹娜操弄著一個個麻袋裡的木耳蘑菇,和大鬍子說著什麼,大意是說為什麼來晚。大鬍子為了和她說話,走近她,貼在她的耳邊。見大鬍子貼在許妹娜耳邊,另一種本能解除了前一種本能,使我猛不防衝到許妹娜跟前,驚呼道:「許妹娜,我可找到你了!」
我誇張著我的驚訝,似乎在這裡遇到她完全出乎意料,許妹娜也是一臉的驚喜,在攤位裡跳了個高,大叫道:「吉寬哥你怎麼來啦!」
她離開大鬍子,繞出攤位,來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看得出,她並不想在大鬍子面前迴避什麼,因為她一邊握手一邊撒嬌說:「我還沒給你打電話你怎麼就來了?」
那天,我一直沒跟許妹娜說我跟蹤了她,我只告訴她我到處找她,因為在這裡送過盒飯就找到這裡。許妹娜很是為我的表達感動,把我拉向大鬍子,跟他說:「孟大哥,這就是我說的吉寬哥,他搞裝修。」大鬍子於是衝我笑笑,問了聲「你好!」
因為在攤位上說話不方便,我倆來到外邊。在大菜市門口一個遮雨的地方,許妹娜揚著臉深情地看著我。她不像生孩子那麼胖,也絕不像在家時那麼憔悴,倒是有一些舒展的氣息蕩漾在她眼睛四周。她告訴我,大鬍子是下崗工人,待人和氣,這活是黑牡丹幫她找的,一月四百塊錢。她還告訴我,她知道黑牡丹現在在哪裡,只是黑牡丹不讓她跟任何人講。
見到許妹娜,我已經不關心黑牡丹了,我關心的是許妹娜到底能否離婚,什麼時候離婚。雖然我明知道她的爹媽不讓她離婚。問到這一節,許妹娜立即低下頭,顯出為難的表情,擺弄著自己的衣襟說:「他是個流氓,俺一提離婚,他就說俺外面有人,他跟蹤俺好幾回了,他說俺不說出那個人是誰,他堅決不離。」
聽說小老闆跟蹤過許妹娜,我的臉頓時熱起來,為自己剛才隱秘的勾當羞愧。我握著許妹娜的手,心疼地看著她。要知道,這還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在光天華日之下見面,也是第一次在光天華日之下這麼親近。雖然天上下著雨,並沒有什麼陽光。我想告訴她,我回歇馬山莊了,看到了她的孩子,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因為這無疑會勾起她對孩子的想念。我說:「我親自找李國平談,告訴他那個人就是我。」
許妹娜一聽,急了,推我一把:「這可不行,他一直懷疑我結婚前就跟過人,就是他懷疑我,才一點點對我不好,你這不等於不打自招。」
「招又怎麼樣,這難道不是真的?」
「是真的,可是那晚跟你之前,我並不知道我愛你,要是招了,等於告訴國平,我從根上就欺騙了他,不是這樣的。」
我明白許妹娜的意思,她是說,對我的感情,是在她結婚之後才有的,或者說,是小老闆對她不好之後才有的。這讓我感到不平。
大概看出我的不平,許妹娜又跟了句:「他和我做那事又草率又霸道,和你一點都不一樣,你喜歡我的身體,他只把我當工具。」
我想,許妹娜已經表達得非常清楚了,她之所以愛我,是因為想念我對她身體的熱愛,小老闆之所以對她不好,是看出了她在想念另一個人的身體。我不知道對這樣的回答是否滿意,只覺得恨不能立即找個地方,一個只屬於我們倆個人的地方,解決一下我們的身體。
41
這急切的念頭,是怎樣推動了我呵,從大菜市回來的那個晚上,我出了一身熱汗,我電話聯繫林榕真,說有急事必須馬上見到他。
在寧靜的房子裡,林榕真仰躺著,腿蹺得很高,悠閒的樣子與我的急切形成極大的反差。他在研究一本家裝書,看見我,慢慢坐起來。「什麼事這麼急?」
正在戀愛的他氣色很好,髮絲亮亮的,臉上的皮膚白裡透紅,尤其他的眼睛飽含深情。
「其實從鄉下回來,就想找你談談。」我在屋子裡找到一張報紙,在他身邊坐下來。
林榕真放下手中的書,虛虛地看著我,似乎對我的一本正經有些意外。
「我,我二哥死了,他的三個兒子都在唸書。」
「這我知道,你跟我說過。」
「我大哥大嫂都下崗了,他們的兒子在海港扛糧包。」我身上的肌膚在收緊。
「你大哥大嫂是城裡人?你沒跟我說過。」
「是,我是沒說,大嫂是知青,他們都下崗了。」
「對,現在城裡人也不好過,很多人都下崗了。」
「不是跟你說過我進城是因為愛上一個女子嗎,她正在鬧離婚,孩子送到鄉下,自己還沒個地方住。」
說到這裡,林榕真愣怔一下,把剛才虛虛的眼神調實,真切地看著我:「有這事?那你的意思……」
「我,我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想跟你明確談談我的工錢,」汗在我的後背上滲出,像有蟲子在爬。
林榕真「哦」了一聲,透出一口氣,笑起來,「還以為多大小的事呢,當然得談談,我早就想跟你談了,就是覺得時機不到,我原來想,等這批活幹完再定。」
「我想租個房子,想幫幫大哥和二嫂,我需要每月都能拿到工錢。」汗在額頭滲出來,像蟲子在爬。
林榕真沉默下來,靜靜地思索著,好一會兒,他又從身邊拿出一個筆記本,一頁頁翻著,翻完後,掩上本喘了口氣說:「你從去年五月正式在我這上班的,先不給你分紅錢,只給你月工資,一月一千,去掉飯錢,到手八百,怎麼樣?等這一批活結了,看掙多少,再給你分紅,相信我,不會讓你吃虧。」
一月一千,比我想的要多很多,我立即應道:「沒問題。」但接著我又補了一句:「現在,對頭一年,你已經給了我五千,剩下的能一塊兒給我嗎?」汗在脖子上滲出來,像蟲子在爬。
林榕真笑了,一個大人看透小孩子把戲似的笑了:「是不是回了一趟家,腰包折騰空了?」
我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再等個三五天,倒沒什麼問題,不過,我想告訴你,現在,是資本積累的時候,手不能撒得太大,我理解你,我剛掙錢時也是這樣,覺得誰都該幫,回家一趟,腰包留空,回來了自己遭罪。你得想想,你幫了他們,沒錢運作,到頭來害得還不是大伙?大哥,二嫂,暫時都放一放,讓他們自己去承擔,我只同意你租個房子結婚,既然她已經離了,那就接過來,不能讓心疼的女人受苦。」
像一個乖孩子聽懂了大人的話,我一個勁地點頭,並且迅速蹲起來,向林榕真伸出我的手,兩隻手握到一起時,我感到後背、額頭、脖子上那些蟲子統統被我揉碎,變成一襲涼爽的風。
但是,我並沒真的聽林榕真的話,我點頭,握他的手,只是為了表示感謝。現在,在我還不知道我的未來多麼需要錢來鋪墊的時候,我做不到把剩餘的錢留在自己腰包,眼看著我的親人受錢煎熬。我是說,就在拿到錢的那天下午,我就給二嫂和母親分別寄走一千,晚上,又去了一趟大哥家,扔給大嫂兩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