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四章 覺醒 (3)
    大哥家住在槐城火車站後身,是這個城市最中心的地帶,那裡因為鄰近一個偌大的造船廠,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機油味。十幾年前,一個禮拜天,我曾跟吉華大姐來過一次大哥家,和三哥一樣,只一次,就足以消滅你日後的所有幻想。那時,大姐嫁個工人,哥哥又成了城裡工人,要向歇馬山莊證明什麼似的大呼小叫要帶我進城。大姐以為,大哥跟大嫂進了城,會意氣風發大長志氣,聽說我們去會到車站迎我們,可是事實卻是,他沒到車站不說,還以不休禮拜為由讓鄰居為我們開門,還要我們自己做飯。氣得大姐沒等到大哥大嫂回來就領我離開了。雖然只來過一次,但大哥家的住處我永遠不能忘,因為他家樓前,有一座這個城市裡最高的煙囪,當然也因為大姐往外走時,胸口裡的氣像煙囪的煙一樣冒了出來。大姐說:「咱也不能怪大哥大嫂,人家是工人,工人不上班,這煙囪裡的煙怎麼冒。」

    在我還不曾知道槐城之前,就知道了造船廠,可以說,早期在我這裡,造船廠遠比槐城更有名,因為大嫂和村子下鄉的許多知青,都是造船廠子弟,於是就一直以為,造船廠是槐城最重要的廠子,造船廠裡的人是槐城最了不起的人。也是因此,我的大姐那次生氣之後還能深深諒解。可是,誰也不會想到,十幾年過去,在我們心裡那麼了不起的工人還會下崗,坐車向著煙囪走去時,我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開門之後好久一段時間,大嫂也沒認出我是誰,要不是憑借對樓號的記憶,我也根本認不出大嫂。她曾經是黑牡丹的翻版,被村裡人稱作白牡丹,她白白的皮膚,彎彎的眼睛,眼睛裡始終裝著一汪水,不笑不說話。她因為白,就顯得嬌嫩嬌氣,不像黑牡丹那麼潑辣。大哥有幸被她看上,也是因為大哥能拉會寫,多才多藝。可是現在,她白的不再是皮膚,而是頭髮,她的頭髮已經花白得不像她的年齡,雖然我並不知道她的具體年齡,但我知道她和黑牡丹相仿,要是拿眼前的她跟黑牡丹比,說大十幾歲也並不過分。關鍵是她那雙眼睛,一點也沒有了黑牡丹眼睛那種活泛,曾經的那汪水枯乾了,浮現出來的,是呆滯和木訥,就像一台停止運轉的機器風乾了機油,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潤澤。

    聽說我是吉寬,大嫂臉上閃過一縷緊張,好像生怕家裡又有什麼不測的消息:「你怎麼來了?」

    大嫂家的貧寒是可想而知的,屋子還是從前那個小屋,一室一廳,許是裝修的房子都太大了的緣故,剛進大嫂的屋子就像進了馬圈,感到很憋悶,加上她沒有黑牡丹那種歸弄物品的能力,整個屋子亂糟糟的。

    我從兜裡掏出兩千塊錢,我說:「大嫂,我在一家裝修公司干,錢掙得還行,聽大哥說你們都下崗了,這錢給你。」

    像突然挑開某個疼處,大嫂一下子低下頭,下垂的眼袋陷進更加深重的陰影裡。「不,吉寬,我不能要錢,我們回城這麼些年也沒管過家裡,怎麼有臉要你的錢。」

    我說:「家裡不怪你們,家裡知道你們生活得不好。」

    這時,大嫂抬起頭,紅著眼圈說:「其實我早就後悔了,我不該和你哥離婚,都是我不好。」

    「離婚?」像有誰朝我給了一拳,我猛一激靈,驚訝地看著大嫂。

    大嫂見我驚訝,比我還要驚訝:「怎麼,你哥沒說?十年前就離了。」

    「為什麼?」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懶。他干臨時工,早就被人打發了,成天在家呆著,逼他去做小買賣他堅決不幹,逼大了,他就跟我離婚。」

    「你是說他從來就沒當過正式工?」

    「從來沒有,開始是臨時工,後來就打發了。」

    我感到有一種類似冰霜一樣的東西落入脖頸,我看著近在眼前的大嫂,怪不得她多年也不回家看母親。不過我能斷定,絕不是大哥主動跟她離婚,而是她嫌棄大哥沒工作,全民都要下海經商時他又不肯出去賺錢,主動甩了大哥,不然,她不會說自己後悔。

    掏出去的兩千塊錢已經拿不回來,我只有說:「這錢給英環吧,別讓他太累了。」

    誰知這時,大嫂向我透露了更讓我驚訝的消息,她說:「他已經回歇馬山莊了,你不知道?」

    「什麼?」

    「你大哥這次回去就沒回來,他租了幾畝地,要英環和他一塊種,英環回去,吉成大哥沒讓他種地,收他到修配廠學修車了。」

    這是什麼世道,鄉下人到城裡來,城裡人又回到鄉下去。脖頸上的冰霜已經滲到心裡,因為我知道這對母親意味著什麼,好馬不吃回頭草,吃回頭草的大哥居然帶回一個馬駒。

    從大嫂家離開,我的頭炸開一樣痛,一些問題鋼絲似的箍著我的腦袋,離婚,下崗,城市,鄉村,黑牡丹,大嫂,它們箍著我,讓我一陣陣頭皮發緊,居然迷失了方向,繞煙囪轉了四五圈,才找到來時的車站。

    42

    雨過天晴,我重又回到正在裝修的工程中。雖然沒聽林榕真的話,把又拿到手的四千六百塊錢全都分散了,但我有了一個明顯的變化,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注意節省材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注意和裝飾材料市場的老闆講價,林榕真本來都講好的價,到我去拉,還要再磨。有一回,買包門窗框的木條,我愣是把零頭的二十八塊錢抹掉,木條裝上車往回走時,心裡那個甜呵,就像有二百八十塊糖在心裡邊溶化。

    對錢的覺醒,使我擁有了這樣的品質,那就是,不論看到什麼,都會把它變成我需要的物質,比如把上一家裝修剩下的半瓶膠水拿到下一家,我會想到省下了大哥全家的一頓飯,比如把本應刮三遍的塗料只刮兩遍,我會想到省下了英偉全年的學費,比如本來和主人定好的瓷磚,購買時去找相仿的便宜的東西替代,我會想到省下了戴在許妹娜手上鑽石戒指的幾十分之一。雖然省下的錢我如實交公,如實上報,沒有直接揣到腰包,但每一天都腦瓜崩緊,保持著對錢的高度敏感,讓我精神格外充足。

    對錢的覺醒,還使我擁有了這樣的品質,那就是,每頓飯絕不吃飽。因為我要求月月開資,林榕真索性把吃飯錢和工錢一起發給我,讓我自辦伙食。在此之前,不管是在黑牡丹的飯店,還是吃林榕真做的飯,我都從沒考慮過節制,當錢從我自己手裡一塊一塊花出去,有五角錢的餅我絕不吃一塊錢的饅頭,有一塊錢一碗的面我絕不吃兩塊錢一碗的餛飩。飢餓,就是從這個時候來到我的身體裡的,它往往不拘地點場合,隨時隨地都能大喊大叫。有一回,在商店裡買汽釘,它嗚哇嗚哇叫在肚子裡,賣貨員嚇得直看我,說你懷裡揣什麼啦?

    不過,我從沒被飢餓嚇倒,首先,飢餓很好打發,一口餅進肚它就啞巴了,你打發了它,知道它會捲土重來,但這時,你有更好的辦法對付它,那就是,把每一頓飯省下來的錢都記到賬上,然後把它用一張紙寫出來掛到牆上。有時,怕人笑話,從牆上揭下來,但它已經記在心裡了。它不叫時,你可為它算一筆賬,又攢了多少。有這筆賬,你就什麼都不怕了。有一天,去看許妹娜,花這筆賬上省下的錢為她買一包桔子,那種感覺要多美妙有多美妙。

    我在精神上戰勝了飢餓,身體上可是有所體現,許妹娜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吉寬哥你怎麼瘦成這樣?」

    「想你想的唄。」

    聽我說想她,許妹娜眼淚一下子就旋滿了眼圈。

    對錢的覺醒,居然還有這樣的好處,會讓我愛的人因為心疼我而淚水漣漣。當然,這是不期然的,但確實,有了這覺醒,我有了過日子的主動,有了精打細算的本能,當我借許妹娜疼我之機提出要為我們租一間房子,許妹娜表示反對,說在她沒正式離婚之前,絕不會跟我單獨在一起,我沒有過於強求,我當時最先想到的就是這樣也許更省錢。

    胃裡的飢餓可以對付,身體裡的飢餓卻不好忍受,為了省錢,每一次去看許妹娜,我都把她領到大菜市外面一個人少的地方,摟住她的身子抱一會兒。我們把目光泊在對方的眼睛裡,貪婪地吮吸著。有時,看我實在太難受,她會牽著我的手,把我領到大菜市後身的倉庫裡,那裡堆著商販們所有貨物,七高八矮,黑森森一片。我們瞅瞅沒人看見,就順著一條縫隙溜進去,我們越過一些堅硬的物體,專門尋找那種滾圓的暄乎乎的包裹,我們的樣子,真就像兩隻尋找菜心的卷葉蟲。每逢遇到那樣的包裹,許妹娜會不假思索,立即轉過身,扯掉衣服撲向我。往倉庫進時她小心翼翼,可是一但兩人絞到一起,蟲子一樣交了尾,就什麼都忘了,許妹娜往往要報復誰似的仰天長嘯,「啊--啊--」,使整個倉庫都充滿回聲。而從倉庫裡鑽出來,她拍拍衣服上的草灰,理理弄亂了的頭髮,再回到她的攤位,她又躡手躡腳小聲小氣小貓一樣。

    因為許妹娜不願在沒離婚之前就讓李國平看出蛛絲馬跡,我倆無法晚上約會。有一回,快下班的時候,我買材料經過這裡,我倆又去了倉庫,結果,被看倉庫的一個老頭抓了個正著。他好像早就埋伏在裡邊,我們往裡走時毫無動靜,可我倆的身體剛到一起,他就轟隆一聲從旁邊站起來,亮著牛一樣的嗓子猛喝一聲:「耍流氓!」他大概是條老光棍,一輩子不知道男女之事,一輩子沒看見女人,瞪著一雙昏花的老眼直盯盯看著我倆分開,看著我倆穿衣。為了讓他的看具有合理性,嘴裡不斷催促道:「走,上派出所,跟我上派出所。」最後,我只有掏出二百塊錢了事。

    為了省錢,卻反而費了錢,這讓許妹娜很不甘心,從倉庫出來,她跟我說:「過幾天,俺跟李國平請一會兒假,下班後領你去一個地方,那裡肯定不用花錢。」

    那段時間,我真正體會到了鞠福生說的,結了婚的男人反而想家是什麼意思。身體裡的慾望一旦放開,就像開了閘的水,無法收拾。我怎麼也不能相信,會有這樣一天,在這個城市裡,幹著如此繁重的裝修活路,操著如此繁瑣的一家又一家的心,心裡一天到晚想著的,居然是許妹娜的身體。

    我陷進了許妹娜的身體,這讓我快樂又煩惱。我煩惱,是說我們很難找到解決身體的去處。黑牡丹飯店關閉,其它場所需要花錢。然而,正是陷入許妹娜的身體,又不想花錢,才讓我瞭解到許多民工們的身體,才瞭解到黑牡丹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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