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返城後,我沒去歇馬山莊飯店,也沒馬上去找林榕真,而是去了一趟工地。我去工地,不是要向二哥匯報什麼,僅僅是想從四哥那裡確定一個事實,小老闆是不是真的完蛋了。大樓已經有模有樣了,部分腳手架已經撤了下來,工地四周,到處都是散亂的磚塊和沙堆。沒有見到四哥,倒是看到了二哥和鞠廣大。他們和一些我不認識的民工趷蹴在工棚邊的一塊木樁上抽煙,木訥的樣子像一群被老鷹啄傷的雞。二哥看到我抬了抬頭,之後站起來。他不知道我從哪裡來,以為我在城裡飄累了,要來尋找組織,所以走到我跟前嘟嚕一句:「家去吧,工地沒活,工錢都開不出來了。」
實際上,鞠福生向我傳遞的消息是準確的,小老闆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了,在我們所看不到的上邊,也就是國家那邊,已經有政策卡住公有企業的特權,堵住了小老闆那樣的中間商。但另一個消息鞠福生不知道,四哥的舅哥也出了事,他的鐵哥們拿不出錢,民工開不出工錢了。民工們拿不到工錢,自然要找四哥的舅哥算賬,可是四哥的舅哥再也不來工地了。民工們天天賴在這裡等著拿工錢,已經好幾天沒吃的了。我的四哥,和四哥舅哥關係越來越好的三哥,每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安撫民工,說快了,馬上就有錢了。可是老說來老也不來,一個大東港的民工老婆有病著急回家,發火動了手,把三哥的頭打傷了,正在醫院住院。
告訴我這一切的,並不是我的二哥,而是鞠廣大,他看我站在那裡茫然不動,跟過來,有根有稍地講給我聽。能看出,他願意講述這一切,不是緣之憤怒或難過,而是另一種東西,是自我安慰。因為是他將鞠福生打了回去,他跟我說:「多虧福生這雜種不幹了,要不,一塊兒耗在這不是更上火。」
鞠廣大安慰,我也安慰,但我沒有告訴他鞠福生再也不想進城的想法,因為此時此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我的心頭漫漶。它們跟鞠福生無關,跟二嫂和許妹娜有關。我的二嫂,因為被城市吸引,正逼上高中的孩子輟學;而許妹娜,居然不知道外面風雲變幻,正和一家人享受著擁有倒置房的歡樂……
來確認小老闆是否倒了霉,是想從我和許妹娜的關係中看到一絲希望,可是不知為什麼,當這個消息確定下來,就像那天在歇馬山莊飯店看到小老闆搞女人,心裡居然亂糟糟的,一種不平的感覺那麼強烈,說不上是為自己,還是為許妹娜。
我自然沒有去看我的三哥,在小老闆面前打我的仇恨我一直不忘,當然即使我不再仇恨,去了,也不會為他帶去任何好處,像他那樣的人,看見毫無本事可言的我,沒準會把民工打他的那一拳打到我頭上。當然,不想去看三哥,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想趕緊確認林榕真是不是也倒了霉,要是他也倒了霉,我可就只剩下去看三哥這條死路了。
就在往林榕真那去的路上,我收到一個傳呼,是三哥的,他讓我速回電話。就像在平坦的路上不設防踩到石頭,一種被硌的感覺瞬時從腳板進入。人記仇腳板卻不記仇,我在接下來的一站下了車,找了公用電話。電話接通,只聽三哥聲音很低:「吉寬,聽說你回工地了,能來一趟嗎?我在中心醫院。」
再怎麼生分,也還是一奶同胞,往醫院坐車時,那腳板被硌的感覺一點點上升,升到心口,它一旦升到心口,就不僅僅是硌,而是貓抓似的發緊發慌了。三哥找我,原來是付不了五百塊錢醫療費人家不讓出院。四哥長期跟舅哥花公家的錢,他的舅哥逃了,他兜裡分文無有,而三哥手裡,只有三百元。兩個人挨坐在醫院的走廊裡,頭使勁耷拉著,三哥頭上纏著繃帶,往日的神采絲毫不見,而四哥,灰頭土臉的,頭髮一縷縷黏在一起,像是空氣裡都佈滿了粘膠。我能想像三哥在維護四哥舅哥利益時表現得多麼勇躍,要不然,被打的應該是四哥而不是他。三哥在四哥舅哥那裡得寵,四哥心底一定不舒服,不舒服,又做不到三哥那樣靈活,受到的煎熬可以想見。在他們跟前站住,我平生第一次叫了聲哥。看見我,他們眼睛閃爍了一下,似乎有了點光彩,但也僅僅是閃一下而已,很快,就被類似尷尬的東西替代。向一個他們從沒瞧起又懶又沒本事的人借錢,尷尬再正常不過,然而,正是這尷尬,讓我從兜裡掏錢時,鼻孔好一陣發酸。三哥從小到大,一直都圍著頭頭轉,三哥最大的願望是溜須頭頭,如今,他終於跟定一個頭頭,卻沒沾上好光,跟著吃這樣的苦頭。
與他們分手我沒有回頭,我不能回頭,因為我不想看到這個城市的街道上有三條丟失了家園的狗。
28
新的裝修現場在中山區一二九街,就在一條橫貫東西的大馬路邊上。也是這個城市的中心地帶,到現場好久,林榕真才從外面回來。他見我,老遠就伸出手跟我握,一邊握手一邊大呼小叫:「咋這麼慢,正等著你!」
他普通話說的好,就是動不動就溜躂出個「咋」字讓我覺得彆扭,然而那一天,這個「咋」字居然就像烀好的豬骨頭,讓我怎麼咂巴都不過癮。
新的裝修現場相當大,上下兩層樓,有二百多平米,是一個在槐城做生意的台灣人買的,據說他在槐城包了個二奶。這房子是給他二奶裝的。那時,在城市裡,除了商人,官員,還沒有多少人認識到裝修的重要。
我第一次聽到二奶這個詞,覺得挺新鮮,於是問林榕真什麼是二奶,林榕真遲疑一會,說:「嗨,還不都是咱們同胞小姐圖他錢,給人家當沒有名份的小老婆。」
我明白了二奶的意思,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我突然聯想到許妹娜,她是不是小老闆在槐城包的二奶?
不過,我沒有讓莫名的情緒長久干擾,因為工地上的緊張已容不得我胡思亂想。林榕真之所以急著找我,是這個工程土建的活太多,那個台灣的傢伙非要把兩層樓打通,還要把下面一層的四面牆打通,再砌出一條走廊。他希望我能在工地上給他找到砌牆砌得好的大工。
我一下子就想到二哥。他是最好的人選了,工地完工,他又需要在這裡等工錢,一邊等工錢一邊掙錢,天下少有的好事。可是我通過傳呼把這事告訴四哥讓他轉達,回來的信息是他堅決不幹。我以為他不幹是不想離開工地,擔心萬一哪一天來了工錢他又不在,一年就白干啦。親自上工地跑了一趟,才知道原來是他不信我,「就你能攬著活?人家泡你吧!」
二哥有理由不信我,畢竟他不瞭解我這大半年的經歷,可是如何讓他信我卻沒有一點辦法。我總不能從根到梢講述我和林榕真的相遇。問題是,要是他知道林榕真也有一雙沒出過大力的手,結果可能會更糟。我說:「二哥,那經理是我的鐵哥們。他不會泡我。我就是從現場來的。」
誰知,聽說是鐵哥們,二哥一下子脹紅了臉,嘴唇鼓起來,細瘦的脖子麻桿一樣挑著,「什麼鐵哥們,最害人的就是鐵哥們,你問問你四哥,他舅哥是不是害在他鐵哥們手裡?」
我被問住,我想沒錯,他是害在鐵哥們手裡,可是,「可是鐵哥們和鐵哥們還不一樣吶。」
說這話時,我並沒認真思考鐵哥們和鐵哥們到底是不是不一樣,我不過是為了說服二哥無話找話,可是,當二哥免免強強跟我來到裝修現場,看到林榕真,跟林榕真握了手,二哥真的說了句,「就是不一樣。」
我不知道究竟二哥從哪裡看出不一樣,憑什麼一打照面就知道不一樣,我只知道,有一些感覺,不是用語言能夠說出來的,我在拘留所裡從昏迷中醒來時,第一眼看到林榕真就是這感覺,他和別人不一樣。
可是,二哥對買房主人把壘好的牆炸掉,十分想不通,聽林榕真佈置完任務,二哥皺著眉頭在那裡盯了林榕真好長時間,好像他聽錯了,或者是林榕真說錯了,當林榕真再重複一遍,說這確實是台灣老闆的要求,二哥立時罵開了:「操,這不是玩咱出大力的?!咱這不太不是人了,給人壘了再給人拆!」
當然,二哥是明智的工匠,他沒用林榕真講更多的道理,因為很快,他就朝牆裡邊走去。二哥是明智的工匠,他知道要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保準沒錯。
我想,在二哥的生命中,可能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小老闆,能夠和他同吃同住的小老闆。為了讓二哥吃好睡好,林榕真每頓飯都把菜裡的肉盛給二哥,還不知從哪弄來一床珵新的行李。為了讓二哥消除顧慮,林榕真一天一發工錢,這讓二哥大大的感動。我能感到,二哥常常在專注他眼前磚縫和手上的瓦刀的間歇,比如吃飯或睡覺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林榕真,目光裡有一種我少見的因信賴和被信賴而生出的幸福感。有個晚上,二哥看著看著,突然把目光移向我,二哥說:「吉寬,懶人有懶命,俺出來這麼多年,就沒碰上這麼好的人。」
說真的,我也是長這麼大頭一次被二哥這麼鼓勵過,他雖然從不罵我懶,但也從沒對我有什麼信心。在那之後的一些天,二哥看我的目光都不一樣了,父親般的威嚴裡,參進了某種由信賴做成的暖色,彷彿你確實就有了某種能力,而看你有了能力,他做哥哥的就完全可以死心踏地了。
那時,我只是覺得二哥的目光比較少見,溫暖、踏實,某個瞬間,甚至有著含混不清的得意,比如當林榕真把我當成他的助手,吩咐我去買這買那時,二哥就送來得意的一瞥。說含混不清,是說不知道他是因為他的弟弟遇到了這樣一個好人得意,還是因為一個好人如此信賴他的弟弟而得意。有一天,他還私自叫來了三哥和四哥,說要在附近小館裡,請我們和林榕真吃飯。
說是請我們,實際就是請林榕真,說是他請,其實是在替我請。因為他在飯桌上一再強調說:「吉寬遇上你是我們家的福分。」
那是一二九街一家門面很小的小館,叫李記豬肉館。二哥有請客的動意,自己卻滴酒不沾,他說他身體不好,一喝就噁心。二哥有請客的動意,我十二分高興,要知道,有二哥的鼓勵,我多想在三哥四哥面前展耀展耀啊!是的,我沒什麼可展耀的,我不是劉大頭當了個村長鄉間的事都他說了算,我不是吉成大哥多年來一直領導鄉村新潮流,我也不是許冒生女兒嫁了小老闆唱起了翻身道情,我更不是有個工頭的舅哥的四哥。我什麼都不是,我不過遇到了林榕真這個因為不想出大力而搞起了裝修的人,不過如此。可是,那一天,在李記狗肉館裡,我確實感到了從沒有過的展耀,我是否比過了劉大頭、吉成大哥,是否比上了許冒生、四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哥、三哥一齊向我敬酒,他們當然要先敬林榕真,但每次敬完他,都轉過來敬我。他們敬我,不過是在林榕真面前做做樣子,讓林榕真看到兄弟們對我的尊重,可是當他們的目光與我平視,當他們平視的目光裡有著兄弟之間少有的抬舉,我的激動簡直無以言表。那一瞬間,我真的就覺得我就是劉大頭,是吉成大哥,是許冒生,是四哥。
實際上,現在的四哥,已經完全不是原來酒桌上的樣子了。原來,在許家吃殺豬菜的時候,他根本不屑於看我,而現在,他不屑於看的是三哥二哥。四哥不會說什麼話,不是個會拍馬屁的人,但他的目光還是知道去處,他整個一個晚上都不停地看我。實際上,即使在家,這些年來我們兄弟也沒有在一張桌上喝過酒,之所以現在能坐到一起,二哥三哥四哥之所以能敬林榕真和我,都因為工地上的前景出現了巨大的漏洞,我的哥哥們統統感到了某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懼。善於拍馬溜須的三哥在飯桌上,赤裸裸地跟林榕真說:「吉寬兄弟跟你好好幹,將來我們都是你的兵。」
我一直以為,二哥招待林榕真,是為了我,為了我們兄弟。我一直以為,三哥酒桌上說出的話,道出了這頓飯的本質。可是我錯了,為了我倒是真的,但為了我的目的,絕不是想幫日後的三哥四哥,而是為他自己。
明白這一點,還是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那時,房子裡土建的活已告完工,二哥要離開這裡。那天晚上,林榕真不在,他給大家發完工錢,就去見那個台灣商人了。我們自己在林榕真自帶的瓦斯罐上燉了白菜粉條,和一幫安徽小工結束最後的晚餐,二哥把我叫到樓上一間屋子。這是一間臨街的屋子,外面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不細看真以為是條月光下流淌的河。對面不遠處,是一片臨著山坡的居民區,萬家燈火明明滅滅。二哥站在窗口,看了好一會兒也不說話。我想,二哥一定是不願離開此處,因為不願離開而想格外叮囑幾句如何跟林榕真處好關係,或者,是他從裝修的活路中看到什麼不安全的隱患,想格外提醒以引起注意,有一天,砸牆時十幾塊磚滑下來,差一點砸了我的腿。六七分鐘過去,二哥一直沒有說話,他從兜裡抽出煙卷點著,深深地吸了兩口,之後把一隻手放在脖子上摩擦。見二哥那麼難以啟齒,我知道二哥要說的事跟前兩種猜想無關,但到底是什麼還是摸不頭腦。要知道,二哥跟我,是相來用不著語言的。可是,當二哥真正開口,我愣了半天說不出話。
二哥說:「吉寬,二哥就求你一件事,把英偉帶出來。」
我側過臉,看著二哥,心想這才哪到哪呵,怎麼能談上這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