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妹娜還是許妹娜,不過懷裡多了個孩子,不過樣子有些發福,像二嫂說的,白胖白胖。她看見我非常高興,趕緊把孩子給了她的媽媽,喜滋滋地著著我,一遍遍說「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她喜滋滋地看著我,好像我的回來比她的孩子更重要,因為這時她的孩子哭了起來,她卻沒有管的意思。我回來她高興,我應該為此高興,可是不是這樣,她高興我並不高興。我不喜歡她發福了的樣子,不是說她發福了,就證明她並沒怎麼想我,不是。我是說,在她那張白胖的臉的背後,有她爸媽充滿驕傲的目光,而享受這驕傲的目光,我看到許妹娜以前從未有過的泰然和從容,那種有成就的人面對世界慣有的表情,這讓我受不了。
說真的,她的泰然和從容,和倒置房特別吻合,就像吉成大哥和倒置房的吻合一樣。她為許家創造了祖上從未有過的光彩,她自然可以和吉成大哥一樣。可是,她的男人欺騙了她,她的生活是虛的,不真實的,而懷抱這麼不真實的生活,她怎麼可以如此泰然和從容?
我直直地看著她,我在炕沿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兩手拳在一起來回走著。我想,我的臉上一定露出某種焦急和不安,我明明看到她生活的虛假和不真實,卻不能原原本本告訴她。有一瞬間,我不知道來這裡到底想幹什麼。這時,只見許妹娜俯身抱起孩子,跪在炕上向我挪來,邊挪邊說:「寶寶不哭,看看誰來了,舅舅來了。」
一隻紅乎乎的小腦袋立即來到我的面前,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小的孩子,曾經,二嫂告訴我許妹娜懷孕,一種說不清的感覺讓我瘋了似的想見許妹娜,現在,瓜熟蒂落,紅乎乎的果子就在眼前,我終於明白當初的瘋狂是為了什麼,我是預感到,孩子終究會成為我和許妹娜之間的一堵牆。比如眼下,看到那紅乎乎的小傢伙,我居然傻呆呆的像一頭蠢豬,吱吱唔唔什麼也說不出來。
要不是大姐吵吵八嘩地進來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走出許家的屋門。大姐一進來就從許妹娜懷裡抱過孩子,之後及其熟練地跳到炕上,好像這裡她已經來過千次百次。大姐曾是倒置房裡的常客,但想不到主人換了,她依然初衷不改。是許妹娜為家裡買了房子這一舉動,讓她看到許家前程的不可估量,從而使她產生了真實的崇拜?還是大哥家從這裡搬走,她無法突然管住自己的腿,就像剛才我在大街上無法管住自己不大搖大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大姐從許妹娜手中接過孩子,將孩子從懷裡立起來,讓他面對我,我感到,橫在我和許妹娜之間的那堵牆瞬間倒塌了。我這麼說,不是說想跟許妹娜說點什麼的願望又出現了,比如說說他混蛋的丈夫,而是那小傢伙黑悠悠的眼睛震住了我,讓我萌生上前摸摸他的念頭。
到底在許妹娜家呆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了,反正,作為孩子的舅舅,我逗了他很久,除了沒有抱他,我真的摸了他的臉,他的頭髮,他的一嘟嚕肉的小手。而最讓我難忘的是,你一隻粗糙的大手摸到孩子細嫩的小手的感覺,簡直就像觸電,渾身上下一陣麻酥酥的疼。那時,我知道許妹娜的生活絕不是虛的,假的,而是真實的,結實的真實,就像孩子真實的小手。也是那時,我對我能否動搖許妹娜的生活產生了懷疑。
26
懷疑歸懷疑,回城是不可動搖的,我的老馬死了,在鄉下,我最親密的鐵哥們一樣的老馬沒了,而城裡,另一個鐵哥們在呼喚我。當天下午,我就去鎮郵局給林榕真打了電話,林榕真的聲音從那邊傳來,我血管裡的血一湧一湧,直到走出郵局好長時間,都按捺不住激動。這讓我想到當初許妹娜在郵局跟小老闆通上電話那天的激動,彷彿世界在瞬間從歇馬鎮伸展出去,彷彿你與外面的世界有了聯繫,你的生命就不再是原來的生命。
可是,正感受自己的生活在伸展時,我看到一個人的生活從外面收縮回來,他不是別人,而是鞠福生。
在雜貨店門口看見他,我以為看錯了人。他穿一件灰色汗衫,脖子縮在衣領裡,直直地盯著我,表情非常愁苦,在槐城工地上那種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絲毫不見。見我發愣,他趕緊說話,「俺知道你回來了,是不是和俺一樣?」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但很顯然,他不是才回來,我在村裡轉的時候,他已經在家了。
「俺被罰了四百塊錢,簡直不能過了,你呢?」
磨嘰了好久,我才一點點聽清,他在槐城錄相廳被掃黃打非打了進去。為了不被拘留,他認罰四百塊錢。他父親為他借了四百塊錢,就把他攆出工地。之所以他沒在村子裡見我,是聽說我的身上有傷痕,他不願和我在村子裡討論我們共同的遭遇。
在歇馬鎮小館,他非要請我吃飯,我說你都破了產還吃什麼飯,讓我來請。我不過是順嘴說說,根本沒有真請的意思。可是他看出來,堅決不讓,他說你個土老冒還捨得請客!這正是他與我不同的地方,他總是喜歡現代的生活,喜歡破壞性的生活,大約也是生活嚴重地破壞了他很容易就可得到的現代生活,比如高考落榜。
我們在小館裡喝了好些啤酒,鞠福生說他最喜歡把一個個空酒瓶擺在一起的感覺,他說那時再看空酒瓶,每一個瓶裡都有一個自己,是那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四不像!他說那個四不像的人就是他,在家裡父親看不上,進了城父親還看不上。反正怎麼都是看不上,就下地獄算了,城市那麼大,可要下地獄都找不到縫。他把頭頂到一個個啤酒瓶上往裡看,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好像那裡邊四不像的人不是他,而是別人。
原來,他沉迷錄相廳,就是想被掃黃打非打進監獄。他說那些天,他的父親天天罵他,他的父親之所以罵他,不為他上錄相廳,他已經好多天不去錄相廳了,原因在我的三哥。我的三哥靠他到位的溜須,到底拿下了四哥的舅哥,被封為工長,我的三哥得意之際,正是他的父親瘋狂之時,恨不能將自己的兒子踩在腳下,咬著牙根跺著腳。誰知攤上這樣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他可以跺腳罵你,卻不讓你下地獄,他寧願損失四百塊錢。
鞠福生喝醉了,一陣又一陣哈哈大笑。我無法跟著笑,我想到我的父親,我在想,他要是活著,會不會逼我。答案是否定的。不會!第一,我的父親生性懶散,沒有他,也生不出我這麼個怪物;第二,我的父親比他父親大二十多歲,我的父親是他父親的上代人,也就是說,他父親和我的哥哥是一代人,而在我父親那代人那裡,即使望子成龍,也頂多是望你在土地上多打幾斗糧,或蓋幾間好房,根本不會有進城的想法,那時也沒進城這一說。鞠福生正笑著,他突然不笑了,一本正經跟我說:「吉寬,你知道嗎?小老闆要倒霉了,聽你四哥說,上邊有政策不讓蓋大樓了,蓋不了大樓,小老闆就完蛋了,他完蛋了,他鋼筋盤園就沒有用了。」
我愣住,我在想,不讓蓋大樓,完蛋的不光是小老闆,還有我的四哥三哥和二哥,關鍵是,還有林榕真。沒有新大樓,怎麼會有裝修的活?
我說:「不可能,我剛剛跟裝修的哥們通電話,他說剛攬著活,怎麼可能?」
「小老闆完蛋了,你不知道,國家把權收回去了,他倒鋼筋的那個鋼廠的姑夫沒權了。」他根本不接我的話,只顧順著自己的思路。我木呆呆地看著鞠福生,我其實一點都不知道小老闆對縫是怎麼一回事。鞠福生大概看出我的不懂,接著說:「我也是離開工地時才知道的,他有個鋼廠的姑夫,那姑夫手裡有權,能拿到鋼材,讓他直接找到客戶賣高價。所謂對縫,就是這個意思,一分錢不出,拿著賣方找買方,專賺中間的差價。
怪不得他再也不提對縫的事了。
「小老闆完蛋了,老許家就不能那麼扎呼了,看他天天扎呼那樣子,像歇馬山莊都是他們似的!告訴你吧吉寬,那種生活靠不住,這幾天我想明白了,我再也不想進城了,我憑我的木匠手藝在鄉下干,不信就發不了財,不信就當不成小老闆,蓋不成倒置房。」
鞠福生根本不聽我的話,只順著自己的思路。不過,他借酒說出了新的想法,倒是讓我意外,因為自他畢業,就沒想在鄉下呆過,能留下來不走,實在是太大的轉折。
那天,我也喝多了,頭重腳輕,往家走時覺得腳下的道有好幾層,穿過一層還有一層。腳踩在土道上就像踩在雲層裡,飄飄忽忽顫顫悠悠。不知是因為從前積累下來的習慣,怕母親看我那樣子操心歎氣,還是沒醉之前有過這樣的意念,我回歇馬山莊居然直接去了老程頭家。
螞蟻為什麼要上樹,什麼都不為,就是為了活著。可是為什麼她女兒在另一棵上呆了這麼久也不回來看他?在老程頭臊洪洪的炕頭上醒過酒來,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件事。然而老程頭根本沒有打聽他女兒情況的意思,黑牡丹一年給他寄一回錢這我知道,我就親自為他取過,兩千多元,可是這並不意味他可以不想他的女兒啊。在城裡能見到黑牡丹,這事在村裡也就他知道,可是他彷彿早就忘了,像以往一樣,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也許,他真的忘了,聽說人的記憶靠練,他常年一個人呆著,沒準有許多記憶的細胞都死掉了。他跪在地上,用一些苞米葉子往一起扭,粗裂的嘴唇上流著長長的唾沫。彷彿那死掉的細胞變成了唾沫的一部分流了出來。見他這個樣子,我沒有絲毫談他女兒的願望,因為我看不到做父親的願望。關鍵是,在歇馬山莊這塊地方想起黑牡丹,就像在一個光潔的地方想起亂飛的蒼蠅,讓你一凝神就想趕緊躲開。
其實有蒼蠅胡亂飛舞的恰恰不是城裡的歇馬山莊飯店,而是鄉下的老程頭的家裡。但我沒有馬上離開,因為就在我要走的時候,二嫂找來了。二嫂找來,帶著她的兒子英偉。二嫂找來,絕不是要讓我回去,而是直接把我堵到屋子裡。當一個高高瘦瘦的半大小子出現在低矮的小屋裡,我知道接下來將面臨什麼樣的事情--二嫂想讓我這次就把英偉帶走。然而,就在二嫂隻字不差地說出了那樣的話時,只聽英偉大聲吼道:「不--我不--,我寧肯去死也不當民工--」吼完扭身就衝出屋子。
二嫂徹底驚呆了,我能看出,在家裡她還從來不敢跟兒子提這個喳,她以為當著我的面,會有一些外力的推動,可是二嫂就沒想到我不是小老闆,一無成就,我不但形不成外力,反而會有反作用力。於是二嫂哭了,也扭頭離開屋子。
然而,就在二嫂離開屋子時,一直沒說話的老程頭說話了:「你放了蠶,出什麼繭是繭的事,你不能胡來。」
二嫂沒有回頭。只是在院子裡停了一下,接著,就步履緩慢地朝大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