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麼說,並不是希望四哥管我而不是三哥,他們倆誰管我我都不會高興。我是說,三哥管我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遲早有一天,四哥工長的權要交到三哥手裡,遲早三哥會和四哥的舅哥成為鐵哥們。因為三哥喊我的時候,往往是四哥舅哥來工地巡察的時候,這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火氣。要知道,我曾親眼看到他是怎樣挑動民工的情緒。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我得承認我發火有非常複雜的因素,我想家,我在鄉村生活得好好的,真是如魚得水,卻一不小心就被甩到了岸上,又是這等亂七八糟的岸。我想許妹娜,雖然都是她引我上了這亂七八糟的岸,可是如果沒有她,在這裡我真的一天都呆不下去。事實上,在工地的這些天,我從沒有忘記過她,她的有些斑點的臉,她的濕潤的唇,她的草梅一樣的奶頭,還有光潔的肚皮,應該說,她的身體一直就在我的身體裡,就像她傷害我的那句話一直就在我的耳朵裡。你想想,愛的人我無法靠近,不愛的人我又無法遠離,這是什麼樣的日子呵!我的三哥讓我滾回去,他以為我愛呆在這裡嗎?我早就受夠了!我一刻都不想呆了!於是我沖三哥大喊:「滾就滾,你以為我像你陽奉陰違拍馬溜須,我不會!」
如果我只說前邊的三個字,我也就好模好樣的滾了,可是我卻說出了那麼傷人的話。跟你說,那句傷人的話說出去時,我胸口一陣亮堂,覺得出了一口惡氣,彷彿幾天來的抑鬱一遭被我吐了出去。可是惡有惡報,我的三哥迅速從腳手架上下來了,他來到我的身邊猛地就是一個耳光,還不夠,當我本能地去捂臉時,他又給了一個狠狠的絆子,我嗆了一嘴沙子不說,額頭撞在一塊磚上,瞬間就有粘乎乎的液體流出來。
也許,我成天六神無主的樣子,早把二哥和這些出大力的民工看煩了,三哥不過是替大家出了一口惡氣,不但沒人過來拉三哥,連阻止三哥的聲音都沒有。我只有帶著一嘴沙子一頭污血自動站起來,滾出工地。我不是不想反擊,而是三哥那股凶刺刺的樣子讓我害怕。然而,就在我往工地旁邊的棚子裡走時,我看見了四哥的舅哥和另一個人。
那是我今生不能忘卻的場面,也是我今生不能原諒三哥的原因。我不能原諒三哥,不是他在四哥舅哥面前打了我,而是在那另一個人面前打了我,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許妹娜的丈夫,搞對縫的小老闆。
事實上,小老闆經常出入這裡。工地上的鋼筋都是他提供的。也就是說,這裡是他對縫的一個重要場所,只不過我第一次見到而已。事實上,三哥的衝勁,正是這兩個有頭有臉的人給予的,就像春節在四哥家喝酒,他認為劉大頭會成為他的一個籌碼。而愚蠢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工地有了這樣的人對三哥意味著什麼。讓三哥出了氣,算我運氣不好,關鍵不該讓三哥為小老闆出氣。小老闆雖然不知道我跟許妹娜的事,可在許家的殺豬宴上,我發誓絕不給他出大力的。眼下,我不但在這出大力,卻把自己弄成這副狼狽相,他從我身旁斜過來的眼神,好像我是一隻螞蟻,一隻可憐的螞蟻。
就這樣,我對三哥的氣不知不覺轉到小老闆身上。三哥有意無意替小老闆出了氣,我不對三哥有氣,而對小老闆有氣,這是一個怎樣的置換只有天知道。我上工棚裡拿衣服時,覺得胸口鼓鼓的,彷彿有一隻氣球在那裡撐起。我把衣服團成一個球,之後往腋窩一夾,走出工棚。我不知道離開這個建築工地再上哪找活,但我知道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哪裡。在工地門口,鞠福生堵住我。他堵我卻並不看我,眼睛瞅著腳前尖,他說:「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去,別蠢了,你幹不了,沒有李國平那樣的門路,對縫那樣的事你根本幹不了,人家姑夫在鋼廠生產科當科廠,所以他手裡才有無窮無盡的鋼筋。」
我沒有吱聲,我一時還不知道鞠福生是什麼意思。
見我沒有反應,鞠福生接著說:「俺上窮鬼大樂園泡了好幾天都沒成事,就你……」
我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之所以在幾天前天天進舞廳,不是去啃女人,而是去對縫,是小老闆那無窮無盡的鋼筋盤園箍住了他的腦袋。他的意思是,我之所以要走,是和他一樣,也被無窮無盡的鋼筋盤園箍住了腦袋。他才他媽的蠢哪!此時此刻,箍住我腦袋的,是比鋼筋盤圓更有力更強大的東西--報復。
離開工地我隨便上了一路車,我在車上打聽去汪角區怎麼走,司機告訴我正好坐反了方向,我坐一站又下車換了另一路。我去汪角區,並不是去黑牡丹的歇馬山莊飯店,而是中山區,也就是說,如果不回到歇馬山莊飯店,不從那裡出發,我不知道如何去中山區。這也是我在槐城認識並走過的惟一一條路,11路。幾經周折,終於找到了11路車,就在我坐上車的剎那,我覺得我常攥鞭子的手指在不住地哆嗦,沒有一隻鞭子讓我握,那積蓄起來的力量便沒了揮灑的途徑。
那個小區的那棟樓很快就找到了,我沒有再喊「歇馬山莊」,當時,激動所致,我居然忘記開門的事,也沒想許妹娜知道我來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拒絕。然而,也是怪了,我剛走到13號樓的樓下,就聽樓上傳來細細的聲音:「吉寬哥--」
是許妹娜!我抬頭沖樓上望,她正打開一扇窗,一張白淨的臉彷彿一朵盛開的白菊,亮燦燦的。看得出來,她一直就在窗口朝外望。我不知道,是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笑臉那一刻,我的心情就在發生變化,還是當許妹娜打開屋門,露出她那微微隆起的身子和她那胖得發亮的臉龐,反正,當靜靜地貯立在她的門口,我發現一路上湧在身體裡的衝動一下子就消失了。第一次來,也是這樣,她身體微妙變化帶來的陌生感阻礙了我的衝動,然而第一次,當陌生感消失,她恢復了原來的親切,那衝動又浮出水面。而這一次卻完全不同,那消失的衝動,再也沒能浮出,它沒能浮出,不是因為她比上一次變化更大,腰粗得都厥了起來,不是,不論她怎麼變,她的笑容都讓我覺得親切。而恰恰因為她笑容的親切,使我一路湧脹的報復的念頭瞬間潰散。要知道,我從工地上出發,一路想著的不是看她,而是狠狠地折磨她,徹底地佔有她,從而讓小老闆在我的心裡邊變成一隻螞蟻,一隻可憐的螞蟻。
然而,可憐的最終還是我自己。不過,許妹娜一點都沒有傷害我,她仍然喊我吉寬哥,她說:「吉寬哥你進來,你坐。」
曾經,她讓我回家去趕我的馬車,嫁誰也不能嫁一個趕馬車的,曾經,我跟她說,只要跟我走,我不在乎她肚子裡的孩子。現在,我再一次見到許妹娜的時候,居然一點都不生她的氣,好像那些話根本沒說過。許妹娜一點都不怕我,好像她堅信我再也不能說出那麼愚蠢的話,或者堅信我真的把她當成一個老鄉,鄰居,妹妹。因為她欣喜的樣子,就像一片孤寂的葉子遇到一陣爽朗的風,她的上下眼皮彈動出顯而易見的渴望交流的光。
渴望交流,這正是許妹娜接受我的原因,也正是我還在樓下就被她看見了的原因,事實上,她一天裡有很多時光是趴在窗上的。小老闆把她一個人放在家裡,她在城裡又無親無故,感到孤獨在所難免。然而當時,我並沒想到這一點,當她孩子似的跟我說:「吉寬哥,你來俺真高興,俺都快悶死了」,我居然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坐下幾分鐘之後,我就發現有些不對,她沒讓我脫鞋就放我進來了。不但如此,接下來,許妹娜去了衛生間,從衛生間拿出一塊拖布,拖地上被我踩下的一串泥印。她拖地,我也並沒在意,城裡的家都講乾淨,我把人家弄髒了是不應該的。可是,就在我站起來,試圖要脫掉腳上的鞋時,許妹娜突然伸出手,阻止說:「不用脫沒關係,我一擦就沒事了。要是天天有人來跟我說話,就是把大糞帶進來我也不在乎。」
我確實沒再說那樣愚蠢的話,因為她已經明確告訴我,我只是一個來串門的老鄉,作為一個鄉下人,講不講衛生都沒關係,只要能來串門,只要能向她講講歇馬山莊最近都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接下來,她不停地問我:「咱村裡沒什麼變化嗎?倒置房還是你吉成大哥住嗎?」
我沒有說出那句愚蠢的話,可是我卻說了另外一句愚蠢的話,因為和她一樣,我也不再瞭解歇馬山莊有了什麼樣的變化,我都好幾個月沒回去了,要說有變化,不是倒置房的變化,而是我,一個趕了十幾年馬車的人一夜之間消失了。於是我說:「變化當然有,少了一個馬車伕。」
我這麼說,沒有任何用意,只是話趕話,是靈機一動。但這無疑讓許妹娜想起上一次對我的傷害。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嚅囁道:「吉寬哥俺並不是說趕車就不好,俺是說……」
我其實剛說出來就已經後悔,可是,已經碰到這個話題,就像鐵屑遇到磁鐵,想繞過是不可能的。接著我說:「不好就是不好,有轎車坐誰坐馬車。」
許妹娜低下頭,孩子氣地絞住衣襟在那裡纏,一看就知道後悔自己話問錯了,但她沒有重新挑起話頭的意思。她靜靜地坐在沙發一頭的椅子上,噘著嘴。
這讓我有些心疼。可是,有前一次的教訓,有她給我的距離感,我沒有站起來去抱她,我只是往她的身邊看了看,她的四周,圍了一圈小貓小狗,它們都甜甜地看著她。我接著前邊的話,繼續說:「我從來不想改變自個,從來不想扔了馬車,可是老天不容我,老天安排一個人來給我搬道岔。」
許妹娜還是不吱聲,彷彿認定讓我獨白到底。
我說:「這世道,俺看明白了,有錢就能買來愛情,別的什麼都是瞎扯。」
又提到錢,許妹娜抬起頭,目光杵過來,但她沒有發火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我一會兒,之後和顏悅色地說:「吉寬哥,你說得對,別的都是瞎扯,俺一小就受窮,俺家在水庫淹沒區搬來前,一直住在山洞裡,俺媽嫌俺爸無能,常常用手掐自己大腿,為什麼俺打從小叫大名,是俺媽希望俺將來有出息。所以俺從小就下決心長大給家裡面買房子。你要是回歇馬山莊你就知道了,現在,俺給家裡買了房子,就是你吉成大哥家的倒置房,他家搬到鎮上去了。」
看著許妹娜的眼神,我有些驚訝,我驚訝,不是才幾個月,歇馬山莊就發生了這麼大變化,她給家裡買了房子,而是她在說這樣的話時,表情是那麼安靜泰然,好像她說出了某種不容推翻的真理。接下來她又說:「俺和你不一樣,俺從小就喜歡有本事的人,俺從小就看不上俺爸那種窩窩囊囊的人。」
要說打擊,這句話給我的打擊遠比「永遠不嫁趕馬車的」來的重,她的意思是,趕馬車的人,在她那裡一定就是沒本事的人,她的意思是,她壓根就沒喜歡過我。承受這樣的打擊,我反而十分冷靜,一盆水見了底也就沒有什麼想頭了。我慢慢站起來,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停下來,看著被我踩在地上的一串土印,一字一頓地說:「謝謝你這麼說,你這麼說俺很高興,是俺錯了,都是俺錯了。」
說到這裡,只見許妹娜一下子慌亂起來,那種受到誤解無法辯解的慌亂,無辜的孩子似的嘴唇翕動著,她的樣子反而鼓勵了我,我繼續說:「但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這麼些年俺趕馬車,不是窩囊沒本事,絕不是,有一種生活,你永遠不會懂。你們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懂!」說完,我把門使勁一摔,向樓下跑去。
然而,就在我跑到二樓樓梯口的時候,我聽到後面傳來許妹娜的聲音:「你不窩囊俺沒說你窩囊--」
跟你說,那聲音雖飄渺,風一樣輕弱,卻深深地印進了我的心窩,這不過是一句安慰的話,可它在我心中留下了什麼樣的位置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