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六章 工地 (2)
    工地,我不知道在槐城這個地方有多少工地,而這些工地由哪些人批准成為工地。在這一項項巨大的工程中,它們由審批到立項一直到施工,一步步到底怎樣形成,在我這裡永遠是個謎。當然真正的謎,還是這樣一個環節,就是它們是怎樣最後到了四哥的舅哥手裡,讓他成為包工頭。關於這個謎,似乎大多民工都不關心。或許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或許即使知道,也懶得說它,因為說不說你都得幹活。我關心,是因為我不能專心致志,思想老溜號,老為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想入非非,比如什麼時候我能成為四哥的舅哥。不過有一天,我發現關心這事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三哥。那天,工地裡來了一輛轎車,下來一夥人,四哥的舅哥在前頭領路,在工地上轉了半天,轎車開走,三哥停下手裡活,大聲說:「操,叫我看,那個穿西服的就是老四說的中山區區長,他和老四的舅哥是鐵哥們。就是他把這個工程弄過來的。」

    事實上,在這個機器聲隆隆響,泥沙到處飛的工地上,三哥想像的思緒就和那漫天飛舞的聲音、泥沙一樣,從沒停止過。他往往先從電視新聞打開缺口,比如電視上說,南方某個城市大規模搞城市建設,某某領導人去上海專門視察新蓋的大樓,進而,便進入這樣的細部,比如正在干的工程預算多少錢,包到四哥舅哥手裡多少錢,以至於四哥舅哥怎麼就成了那狗屁區長的鐵哥們。鐵哥們,是三哥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誰是誰的鐵哥們,誰又是誰的鐵哥們,讓你覺得,這世界要是沒有鐵哥們,就簡直不稱為世界。有時,一有機會,比如吃飯時飯食不好,三哥就以此生發開去:「一准那鐵哥們把大頭兒留給了自個,要不,老四舅哥不至於讓咱喝這沒油水的菜湯。」

    三哥的想像,從來都站在對方的立場上,但你絕不要以為這會傷害民工們,事實上恰恰相反,他們聽完三哥的話,相互會意地看一眼,之後向三哥送去微妙的目光,似乎很感激。後來我知道,如果三哥不說飯食不好,沒人敢說,三哥理解是假,挑動是真。也就是說,看上去,三哥對四哥和他的舅哥服服帖帖,骨子裡卻藏著某種可怕的東西。這其實是那些喜歡圍圍當官的、在當官的面前像狗一樣的人通有的東西:甘願當狗是蓄謀有朝一日讓別人成為自己的狗,因為他一旦說出那樣的話,民工們立即朝他圍攏過來。

    無動於衷的,只有二哥。我的二哥好像對工地上發生的任何事都無動於衷,就像在鄉下時我對外面發生的任何事都無動於衷一樣。二哥只要進了工地,就一門心思專注在他的瓦刀瓦板上,他左手拿著瓦板,右手拿著瓦刀,瓦板上的水泥在瓦刀的切割下一條一條飛到磚縫裡,使那些毫不相干的磚一旦相遇,就鐵哥們似的再也不肯分開。二哥的大工手藝在工地上十分有名,他不但動作快,牆砌得乾淨利落,他的動作你要是連續看,就像鄉下搞雜耍的民間藝人。

    二哥喜歡自己的手藝,就像一個民間藝人喜歡自己的雜耍,那時節,整個世界在他那裡不復存在,或者他手裡的瓦板和瓦刀就是他最重要的世界。他沉浸的樣子,彷彿他的眼前是一片浩瀚無邊的海洋,那裡有各種魚類、貝類和水草,使他怎麼看都看不夠,使他恨不能自己也變成一條魚,在那裡自由自在的游。那時,我懂得,二哥扔了家裡的地,扔了老婆孩子,不僅僅是為了錢,更重要的是為了長時間地施展他的手藝。因為每當大家盼望的休息時間來臨,比如中午或者晚上,離開了工地,二哥的目光還是那種直直的,依然專注在某個地方,旁若無人的樣子就像飯堂和睡鋪是海洋的一部分,而我們,就是那五光十色的魚。有一天,鞠福生走到他面前,故意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兩下,他居然真的就毫無反應。逗得工地上的人哈哈大笑。

    然而有一天,二哥的表現可是讓我大大意外,那是在工地上幹了一周以後的一個晚上,那個晚上下小雨,工程早早停工,我約鞠福生到外面轉轉。我原本想一個人出去,可是對這一帶我不是很熟,也是鞠福生就站在工地門口。工地離馬路不過一百米,但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一到了晚上就黑乎乎一片,一個,卻是車水馬龍繁花似錦。我知道那車水馬龍的世界不是誰都能進去的,比如像我之流,沒有暫居證抓著就要罰款。可是鞠福生在這裡玩常了膽子大,非拽我走進去。那街道裡,有商店飯店,有關了燈的銀行,有理髮店擦鞋店,還有錄相廳。我們這裡站站那裡看看,比白天還明亮的燈光讓我的後背有穿透感,覺得怪怪的很不舒服,尤其它照到人的臉上,白生生的像蠟像。就是在這些蠟像裡,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二哥。二哥是從我們對面走來的,也就是說,他走得是工地的後門。他不等走到我們身邊,就拐上了一個台階,那台階,正是大眾錄相廳的台階。我本能地後退了一下,之後停下來,拽鞠福生朝相反的方向看。

    我之所以朝相反方向看,是希望引開鞠福生。早就聽回家的民工講,那裡是專供民工們玩小姐的地方,五塊錢就能抱個女人啃一晚。要是長期呆下來,我也會花五塊錢進去看看。可是不知為什麼二哥進那樣的地方,我卻不能接受。我的企圖鞠福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明白,並不像我希望的那樣,給我和二哥留面子,而是毫不在意地說:「拽什麼拽,領你出來,就是上那裡去,那是這一帶最便宜的錄相廳。」

    我看看鞠福生,根本沒有回頭的意思,我不回頭,不是說我有許妹娜,不可能抱任何一個別的女人啃。而是不能想像看到二哥抱著別的女人是什麼感覺。他的家裡,有苦心等待他的二嫂,有三個讀書的兒子。五塊錢,在一個民工那裡,怎麼說也是個不小數。再說,他在我心裡,一直有著父親一樣的尊嚴。這件事如果發生在三哥四哥身上,我都不會奇怪,三哥那樣的人對什麼事都好奇,四哥跟四嫂感情又不好,可是偏偏就落在二哥身上。

    其實,我看到的,比實際發生的,少得不能再少。那天,從大眾錄相廳往工地返回,鞠福生跟我講了那麼多我不能相信的事。比如他就啃過好幾個女人,那當然不是錄相廳,而是在一個叫窮鬼大樂園的舞廳裡,舞曲跳到一半,燈突然滅掉長達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裡,你和你的舞伴幹什麼沒有人管。而到這裡來的女人,大半是剛剛下崗又夫妻感情不好的城裡女工,舞廳招他們進來不要門票。他說,你沒結過婚,結婚你就知道了,跟老婆剛分開時最受不了,而時間一長,也就沒什麼了。他說,我的二哥從沒來過錄相廳,這好像是第一次,但他說他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很多看上去有耐力的人最後都受不住誘惑。鞠福生還說,我的三哥不來這裡,說是去一個廣場看露天電視,到底是不是看電視也沒人知道,活少的時候,他常常一個人溜開。而我的四哥不來這裡,是陪他舅哥去黑牡丹的「歇馬山莊飯店」,在那裡,黑牡丹有許多服務小姐為他們服務。

    離開燈火輝煌的街道,在工地上黑漆漆的一堆沙石旁,我覺得我的心黑漆漆一片。不是我不懂民工的需要,或者在這件事上我有多麼幼稚單純,我是想,在二哥三哥四哥這樣一些鄉下男人那裡,家究竟還意味著什麼?老婆究竟還意味著什麼?是的,糧食賣不出錢,要想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只有出來賣苦力,鄉村男人,沒一個不是為了改善家裡的生活才出來的,然而他們的生活到底是否真的改善了呢?經歷了這樣的改善,是否有了更隱秘的什麼東西在吸引呢?比如,花五塊錢就可隨便啃女人!

    我不知道。反正那天之後,再看我的二哥三哥四哥,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雖然除了二哥,三哥四哥的事鞠福生只是猜想,但倔強耿直的二哥都那樣了,三哥四哥怎麼好得了。似乎幾年來,他們在城裡建樓的同時,還建立了他們鄉下親人不知道的另一種秩序,那秩序游離在鄉村生活之外,卻是結實的,牢固的,大家秘而不宣地維護它,就像維護某種神聖的東西,二哥三哥四哥,從沒把黑牡丹開飯店的事情傳回歇馬山莊,鞠家父子,又從來沒把哥哥們的事情說出去。可是,這讓我想起鄉下的二嫂四嫂,在她們中間,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無形的秩序呢,二嫂就從沒把四嫂和村長劉大頭的事情說出去,而四嫂,從沒把二嫂願坐我馬車的事情說出去。

    18

    剛到工地那段時間,我常常抑鬱寡歡,我不喜歡吃苦,不喜歡看到哥哥們表裡不一的樣子,更不喜歡鞠福生對什麼都無所謂的超然。要知道,他和他媳婦的好,在歇馬山莊有口皆碑。關鍵是,在學校時他一直是個有追求的人,化學家生物學家兩個未來的頭銜掛在他的嘴頭就像兩個可以隨意摘取的桃子,沒考上大學,這些桃子可以束之高擱,但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這步田地,天天想著啃女人。有幾天,半夜十點下班,他也到錄相廳,回來時,被他的父親堵在門口大罵不止。

    我能感到,在這個工地上,惟一清心寡慾的就是鞠福生的父親鞠廣大。也許是跟兒子在一起,必須以身作則,也許,就是對老婆的忠誠所致,也許,什麼都不是,只是一種本能的道德感。不管怎樣,我對他充滿敬意。要知道我原來並不喜歡他,不喜歡他近乎神經質的望子成龍,在鞠福生念初中高中那段時間,因為兒子學習好,他在村莊大街上見人就說鞠家要出人投地了,致使鞠福生承受不了壓力以0.5分的分差宣告失敗。他要強,希望鞠家出人投地,這都沒錯,問題是他不該把強要在別人身上,有本事自己幹才是好樣的。令我想不到的是,在工地上,當發現鞠福生不再要強,我居然對這位要強的父親滿懷同情,因為只有他,才讓我看到這裡跟鄉村那一絲脆弱的聯繫。

    說心裡話,我有些想家。在那段時間裡,我因為想家而喜歡跟家有聯繫的事物,比如鞠廣大罵兒子時的那種粗話,比如下班的一刻整個工地瞬間的寧靜,還有夜裡張望夜空時感到的無邊的空蕩。城裡的天空只有在夜晚裡又是在工地上了望才顯得空蕩。我想家,其實就是想念家鄉的空蕩。我的只有母親和馬車的家空空蕩蕩,歇馬山莊的大街和田野空空蕩蕩,而二嫂灑在鄉間土道上的笑聲震著四周的空氣更顯得空空蕩蕩。在家鄉,哪哪都是空的心卻一點都不空,一聲鳥叫都會讓你滿心喜悅。你心不空,而你的心被喜悅添滿時,某個部位卻又懸空的鳥巢似的充滿了迴響。而眼下,白天,工地上攪拌機升降機聲聲震耳,晚上,十幾個人擠進一個屋棚,空氣裡臭腳臭襪子味道絲絲刺鼻,尤其哥哥們那秘而不宣的秩序麻一樣堵在我的胸口,這無所不在的滿讓我討厭,可是卻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空,那種沒招沒落、身子發輕的空,彷彿我是一個飄在風中的沙塵。

    我想家,自然就不愛幹活,四哥分派給我的活是給攪拌機添沙,由於我動輒就靜止不動了,攪拌機常常空轉,它一空轉,就發出嘰哩匡啷的聲音。招來三哥的不滿,他會在腳手架上,大老遠的衝我喊:「發呆就滾回家去!」管我的本該是四哥,四哥是工長,也可以是二哥,二哥總是扮演父親的角色,可是不知為什麼三哥總是先於四哥和二哥發言。當然了,二哥一上了工地就專注於自己的手藝,沒精力管我,可是四哥呢,他為什麼讓三哥當他的傳聲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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