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正是我與母親告別的開始,與家告別的開始。是醉酒事件,不,是許冒生家殺豬宴上的酒,提前為這個日子揭了幕。就像曾經的寂靜為我和許妹娜的愛情揭幕一樣。同是揭幕,這揭開的卻大不一樣,那寂靜揭開的,是一個人和另一個毫不幹的人的身體的親密,而這酒宴揭開的,卻是一個人與他生活了多少年的家的告別,與朝夕相伴的親人的告別。自然,這告別正因為那曾經毫不相干的人,可是,在那個日子裡,我暫時地忘了她,或者說,她和她的小老闆暫時退在了遠處,變成了一個虛妄的存在,我的眼前,只有母親,家,馬車,只有歇馬山莊的又一個新年。
那是一些個什麼樣的日子呵,我一早起來,喝了母親端來的粥,之後就一條狗似的,屋裡屋外轉著,這裡站站,那裡看看。有一天,看到老櫃的櫃蓋上有些污跡,找一塊抹布去擦它,接著,我就在屋裡的老櫃上,門窗框上,屋外的馬車上,馬圈的內柱上,一遍又一遍地擦了起來。在以往的新年之前,我從沒這樣勤快過,要不是二嫂有空來幫打掃衛生,這個家就永遠這麼髒兮兮。見我勤快,母親憂慮的眼窩裡不時掃來一縷疑惑,好像發現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可是慢慢擦著,把力氣深入到它們的每一道溝痕,我確實覺得有一輪日頭出來了。
因為在這裡,我看到了以往所有的日子,它們無邊無岸,沒有邊界,它們把日頭從西邊送下去,再從東邊把它迎出來,就像那開著一個孔的雞窩鴨窩,晚上把雞鴨迎進去,早上再把它們放出來,只有母親在它們中間走來走去;就像我的老馬,動不動把它拉出圈套上車趕出去,動不動把它卸下來送迴圈,只有我在院子和院子外邊的田野上轉來轉去。不管是馬還是雞,不管是日光還是人,都有著固定的軌跡,固定的邊界,可是在我心裡,好像它們從來就沒有,從來都是自由的,散漫的,無拘無束的。我慢慢地擦著,任由我的思緒在溝痕上滾動。有一會兒,我正擦著,突然的眼窩一熱,我看到一隻螞蟻,它從車轅板上的一個縫隙裡爬出來,一直向前,向車轱轆上方的轅廂上爬,可是爬著爬著,它又停下來,又扭頭返回,因為那裡有一個土塊擋住了去路。螞蟻為什麼要爬,不知道,但是當看到一隻螞蟻不得不因為阻擋返回身來,我不由得一陣激動,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許妹娜,就是在這一刻回到我心裡來的,我就是那個不得不調頭的螞蟻,我在歇馬山莊爬得好好的,可是,可是我遇到了她。那一天,她回到我心裡來,使我再也不能安然在家,因為這時,我的心情無比的狂躁,丟了東西急於把它找回來的狂躁。被這狂躁牽引,在年前年後那段日子,我套起我的馬車,繞著歇馬山莊,在它四周的土道上跑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
土道彎曲又狹窄,有的是那種稻田深處的溝谷,有的是槐樹林向土地遠方的一個延伸,有的則是河道岸邊的一道壩埂。它們不管通向哪裡,都是坎坷不平的,上面佈滿了草屑和馬糞;它們不管通著哪裡,都連著風,連著和暖的、晃如絲絨般柔軟的春風,連著潮濕的、交織著艾蒿、蓖麻和臭莆氣味的熏風,連著涼爽的、充滿了稻香和各種乾草味道的秋風,連著干冽的、刺得鼻子一陣陣發酸的朔風。我喜歡風,還是從坐在父親的馬車上就開始了的。我尤其喜歡它被馬蹄攪動時的樣子,摻雜著土味,摻雜著馬身上的腥味,在半空打著旋,它們一個跟著一個你追我趕的樣子,彷彿在土道上滾動,是最美妙的事情。我不敢說風喜歡田野裡的土道,但確實在這曲折的、佈滿草屑的土道上,我看到了它們各種各樣的身姿。雨來時,它們嘰哇亂叫,就像遭到追攆的青蛙,一跳一跳,霧來時,它們一下子就沒了精氣神兒,蔫頭搭腦的樣子就像沒睡好覺的懶貓,動都不願動彈一下,雪來時,它們突然神采飛揚,彷彿遇到失散多年的親人。它們席捲在一起,在無邊而空曠的野地狂飛亂舞,它們席捲在一起,是鄉村這世界裡最神奇的精靈了。
那個狂躁的,使我不得不趕著馬車在土道上亂跑的正月,雪,還真的下起來了,但它不是大片大片和風席捲在一起,而是米粒似的,垂直落下,窸窸簌簌,它的聲音,打破遼闊的寂靜,卻又使寂靜更加遼闊,風在這一年的這一時刻,不知怎麼就不見了,好像它已經有些乏了,倦了,好像它們常年累月和大地在一起,實在有些膩歪了,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反正,這是這世界極少有過的局面,天地間出奇的靜,偶爾的幾聲狗叫,誰家風門在響動,寂靜的大門在慢慢打開;偶爾的幾聲孩子的吵叫,是跟在一陣小鞭兒的響聲之後,但你能感到那寂靜中,確有什麼在動,像風,卻又不是風。
12
實際上,那轉動風門的,那攪動起狗叫的不是別人,而是歇馬山莊剛剛在炕頭上捂熱了身子的男人們。實際上,一過了年,歇馬山莊出民工的男人就都等不急了,他們你家串我家串,相互聯繫活路。我的二哥,三哥,鞠廣大父子,一齊擁到四哥家,以拜年的名義,求得四哥工地的繼續使用。我的三哥,居然從海邊給四哥送來十幾斤的大牙片魚。
三哥並不住在歇馬山莊,分家後因為蓋不起房子,就去了海邊她的丈人家住。每逢過年,他都串親戚的客人似的提著大包小卷,什麼罐頭,酒,魚。最貴重的禮,肯定不是給母親,而是給四哥。我的母親也早已習慣這種分配,一看這十幾斤的大牙片魚,趕緊說:「快送給老四。」讓兒女高興,是做母親最正常的心理,可我知道,母親願意多給四哥東西,是她一直覺得把四哥光溜溜分出去心裡有愧。二哥三哥都是這樣從家裡分出去的,但四哥不同,他是一個老實巴交沒有主意的人,為了這一點,分家那天,母親獨自躲在偏廈子裡哭了一上午。然而,令母親想不到的是,這沒有主意的四哥,分家不久就有了主意,跟他的舅哥走了。實際上,是沒有主意的四哥尊重了四嫂的主意,而他的舅哥正需要一個自己沒有主意,願意服從別人主意的人。一個沒有主意的人依仗了別人的主意在歇馬山莊耀武揚威,這無異於母親的節日,那樣的時候,她會一遍遍催我:「去一塊兒熱鬧熱鬧唄,怎麼生約約的?」
我不去熱鬧,即是因為四哥,又是因為三哥。三哥一年也不回來一趟,回來一趟到母親家撒一頭,再就不見蹤影,招呼劉大頭在四哥家喝酒。如果說我的大姐喜歡在外的人,那麼我的三哥就是喜歡有權的人。從小到大,誰有權他就巴結誰,學生時是班長,回農村就是小隊隊長,生產隊解體,就是村長。只要你是個官,要他幹什麼都行。因為喜歡官,他特別關心國家大事,誰當了主席誰當了部長,電視裡剛播他就在大街上傳播,傳播時的樣子像他自己當了主席當了部長。在他的身上,好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那東西只要遇到官,就像碳酸鈉分子遇到了稀鹽酸分子,會迅速產生化學反映。從小到大,在家裡進出,他從來都沒正眼看看老實巴交的四哥,三年前,聽說四哥被他的舅哥招去當工長,一夜沒隔,就從海邊跑回來,拿回二十多斤大蝦送給四哥,向四哥起誓跟他幹。
有三哥在,四哥家的酒局永遠缺不了村長劉大頭,似乎在三哥看來,能否跟定四哥,村長是個籌碼。這邏輯是如何愚蠢顯而易見,可是更愚蠢的是,如果劉大頭真是給四哥戴了綠帽子,他的馬屁等於拍到馬蹄子上,並且,很有可能無事生非。
在那幾天裡,我的神經緊張得不行,我不是怕四哥把劉大頭人腦打成狗腦,說心裡話,他即使沒給四哥戴綠帽子,打他一頓我也高興,我是擔心事情鬧出來,讓我的母親難過,四哥可是母親老來之後惟一讓她想想好過的兒子。關鍵是,我也要離家,我不想讓她在這打擊到來之前,蒙受更多的打擊。
當然,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據二嫂講--當然二嫂也是聽參加酒局的二哥講,四哥不但自己和劉大頭碰杯,還逼著四嫂和劉大頭碰杯,還逼四嫂和劉大頭喝城裡時興的交杯酒。二嫂從沒跟我透露有關四嫂和劉大頭之間丁點兒秘密,但二嫂跟我說這話時,有意避開我的母親,顯然她覺得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實際上,只要過了年,只要有出民工的男人湧向四哥家,四嫂和劉大頭的事兒,就根本不算事兒,想想吧,如果沒有四嫂,如果沒有四嫂的兄弟讓他沾光,他怎麼能有這等光彩!而有了這人見人敬的光彩,那一點不光彩又算得了什麼!
在這四哥光彩母親也跟著光彩的日子裡,二嫂替我說出了我要離開的想法。二嫂是被我專程找來的,二嫂進門先說一些外面的好,說四哥的舅哥如何有本事,之後說:「媽,過了年,吉寬也想出去,跟他二哥四哥一塊。」我沒說過要跟二哥四哥,二嫂是為了讓母親放心。
母親開始像是沒聽見,攪著鍋裡的豬食,但很快,她反應過來,抬起腰,看著二嫂。
二嫂說:「家裡的地我來種,你放心好啦。」
我真是太不瞭解母親了,在我以為她會深受打擊的時候,她額頭上的河流有光線打上去似的,頓時明亮起來,那樣子好像真的看到日頭從西邊出來。這時,只見她轉過身,移開目光,來到裡屋,打開那隻老櫃,從裡拿出一個手絹包遞給我說:「俺早就看出來了,俺兒從來都沒收拾過家,給,這是俺給你準備的路費錢。」
母親不難過,她的做法反而讓我難過。她讓我難過,不是把養老錢都拿了出來,而是這之後,她把目光又投向了院子裡的馬圈,她說:「俺沒什麼,就是撇下它了。」認為自己不及一匹老馬重要,這想法來自父親,父親臨死時,不要母親陪著,卻愣是讓我從生產隊裡牽來跟了他十幾年的老馬。要知道,在我狂躁的一天天趕著馬車瘋跑時,最不能觸及的,就是這件事了。
母親說:「要俺看,它的壽命不會有俺長,你爹死後沒幾天,那匹給他扛轅的馬就不行了。」
母親的意思是,該觸及的,總歸躲不過去。痛苦的離別由母親打開,我在臨走之前的日子裡,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說艱難,是說我不能走近我的老馬,一走近,就發現它那躲在混濁的水晶體後邊的眼睛在寸步不離地盯著我。它盯著我,射出來的目光不是追問,而是無奈,就像一個眼看著被老鷹刁走同伴的小雞。我不能走近,卻又不能不走近,因為當你知道一雙無奈的眼睛正放大了它的瞳孔,來捕捉屬於它的最後的信息,你真的不忍心有半點遲疑,或者說你只能把遲疑放在心裡,而在動作上,要絕對的迅速、敏捷。在那樣的日子裡,每天晚上--我必須是在晚上,因為我不願意明晃晃的太陽照見它的眼淚,更不願意明晃晃的太陽照見我的眼淚。
那樣的晚上,我給它餵了草料,之後一高跳到供它吃草的馬糟裡,在那裡仰躺下來,讓它的鼻子在我身上來回聞吸。它的呼吸特別短促,是那種頓音,就像風口上的風,呼呼啦啦。它的呼吸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酸中夾雜著一股苞米的生香,而這生香裡又有一股草汁般的甘甜。有時,我躺著躺著,會突然爬起來,兩手合抱摟住它的脖子,猛一用力,讓它把自己吊起來。這也是一些年來跟它在一起時常有的舉動,我幹活干累了,或者望天望膩了,就這麼折磨它,鬧騰它。有時,我勒緊胳膊吊一會,突然的翻起身,跳上它的背,整個身體匍匐在寬闊的脊背上,這時,我的身體突然就開始了震顫。我的震顫,自然來自它的震顫,而它的震顫,絕不僅僅來自它的身體,而是來自它身下的大地,大地深處某些波濤洶湧的地方,因為它是那麼持久,那麼纏綿,那麼敦厚,以至於我一趴上它的背,竟再也不想起來,永遠的不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