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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懶漢要從馬背上爬起來,扔下他趕了多年的馬車,進城打工,消息就像正月十五響在墳地上的炮仗,很快就在歇馬山莊傳播開來。它的源頭,毫無疑問出自二嫂。可以想見,二嫂只不過在串門時同誰說了一句,但只消一句,就能旋起一股旋風,就能捲起一個又一個漩渦。畢竟,我的懶是出了名的。那漩渦中心,攪起了什麼樣的風浪也可以想見,無非是「光棍終於也知道著急了」,「三十歲了一個人睡涼被窩哪能好受!」但想不到的是,這旋風居然旋開了我家的風門,鞠廣大家的,厚運成媳婦,成子媳婦,一遍遍來到我家。之所以一遍又一遍,是她們起初不信,要來確認,當她們確認是真的,又紛紛送來雞蛋。我為她們出過馬車,如果我不走,她們跟我交換的方式是幫我干地裡的活,現在,我要走了,她們便把欠我的情變成雞蛋。看得出,要了卻一份情,並不那麼簡單,鞠廣大家的和成子媳婦,竟然叫了聲吉寬,眼圈就紅了,眼淚在眼眶裡團團亂轉,戀戀不捨的樣子,好像我是一個多麼可愛的人。人怕相處,這我是知道的,就像我跟我的老馬,可是,看到她們淚汪汪的樣子,我還是覺得不怎麼得勁,就像一個打了敗仗的人被人們擁著慶功。
其實,最讓我覺得不得勁的,是我的大姐。她倒沒一遍遍回家看我,說不得勁,是說我去她家時,她的態度有很大變化。曾經,在她和呂素娥鬧糾紛時,我站起來幫過她,但她的變化顯然與這無關,就像我幫她與她無關一樣。她的態度,不是指對我的態度,而是指對那個小老闆的態度,我到她家,並不是為了告別,而是為了瞭解許妹娜嫁的那個小老闆家在槐城的住處,她知道小老闆蹲過監獄,就有可能知道得更多。可是,當把話問出來,她反映特別奇怪,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而是從未有過的和藹地看著我,生怕驚動了什麼似的小聲說:「誰告你小老闆蹲過監獄?告訴你呵咱可沒說!再說啦,蹲過監獄怎麼了,這年頭能掙回錢就是好樣的。」
這不是大姐的性格,被呂素娥找上了門,就嚇得變了口氣。我傻呆呆地看著大姐,我說:「俺不管他蹲沒蹲過監獄,俺想知道他家住在什麼區什麼街?」
大姐和藹的眼神立即變得急切,眉頭皺起來,慌裡慌張地說「你還問俺,你這一頓豬肉白吃啦,他和你對縫你不老早問好!他給吉成大哥一張紙片,那上邊寫得清清楚楚。你怎麼一點根兒都沒有?」
這時我才明白,消息經二嫂傳播出去,在半路上就已經走了樣,大姐認為,我進城,是和小老闆合謀搞對縫。而大姐之所以不說小老闆壞話,之所以對我如此和藹,都因為在她看來,我和小老闆已經是一條線上的人了,這讓我無言以對。不過,大姐還是給我提供了有用的信息,那就是,要想知道許妹娜家住在什麼區,只有去問吉成大哥。然而,一天早上,正準備往吉成大哥那去,二嫂把我堵在家裡。
不知是和二哥吵嘴受了折磨,還是答應我走後幫我照顧母親有了壓力,二嫂明顯瘦了,眼眶陷得很深,眼圈下邊有一片紫色的眼袋,看上去像掛了一隻葡萄。不過,她穿了一件好看的毛衣,是那種四邊帶花的。其實,自打她把我出走的消息傳播出去,一直就沒有了蹤影。二嫂院子裡看到我笑了笑,之後說:「吉寬,拉二嫂上一趟鎮唄,媽叫俺去把雞蛋賣了。」
二嫂的意思是,她在尊母親的想法,把普天蓋地的雞蛋變成錢。沒準,她傳播了消息,就是為了讓那些女人送雞蛋來,好讓它們變成錢給我拿著進城。這讓我說不出的感動。然而,讓我更加感動的,還是趕車離開歇馬山莊之後。那是在我們走過無數次的鄉間土道上,我們迎著撲面而來的風,風在這時已經有了一些春天的氣息,是那種和緩的,溫潤的,像夾在麥芒之間的絲絲羽毛。二嫂說:「吉寬,俺看出來你變了,你一點也不關心你二嫂了。」
我轉回頭,與二嫂的目光正好相對。我說:「怎麼會二嫂,俺怎麼能不關心你。」
二嫂趕緊收回目光,自言自語似的說:「你騙不了俺,你的魂叫許妹娜勾走了。」二嫂語音很低,好像這讓她傷心。
我有些驚奇,驚奇二嫂的敏感。不過想一想二嫂是對的,她再木,也能感到我們之間的變化,比如我們好久都不再瘋鬧了。我沒有吱聲,眼睛看著前邊的道路。
二嫂說:「俺是你嫂子,俺不過就是你嫂子,可是不知怎麼了,你走了俺心裡不好受,俺好多天都睡不好覺。」
如果說二嫂前邊的話只提供了一種信息,一種她知道我心情的信息,那麼這句話,便是向我交待了她的心情。我沒有回頭,二嫂比我大幾歲,在沒有許妹娜之前,她在我心裡是什麼角色我說不清,反正在通向小鎮的馬車上,她無數次地咯吱過我,拍過我的後背,使我也情不自禁地咯吱過她,隔著衣服,碰過她暄乎乎的奶子。一些年來,我們相互帶來過許多快樂,她給我的快樂,曾深入了我的夢,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給她的快樂,會有如此之深。
不知是因為感動,還是一種說不清的什麼,我本能地將手伸出去,握住二嫂的手。我的動作很笨,就像在雪地上逮住一隻鳥,因為在我伸手時,二嫂的手往身後挪了一下。我逮住一隻鳥,卻不知把她放在哪裡,她冰涼的,瑟瑟發抖,像是挨了很久的凍,就在我遲疑的時候,這隻鳥猛地從我的掌心飛出去,隨後,二嫂說出了一句讓我萬分意外的話:「去找許妹娜她也不會理你的,她都懷孕了。」
二嫂的意思是,許妹娜已經是別人的人了,去也是白去。可是二嫂難道就不是別人的人了嗎?二嫂這句話,顯然有些賭氣的意思,就像許妹娜曾經因為戒指在我面前賭氣那樣。可以說,是賭氣讓她忘了自己的身份。然而二嫂不知道,她的賭氣,並沒有達到她想要的效果--讓我受到刺激之後有反撲的舉動,而恰恰相反,當聽到許妹娜懷孕的消息,我的手居然一下子僵在那裡不動了,不但如此,我心口的某個地方也抽筋一樣,一絲絲脹疼起來。
在許妹娜和小老闆之間,我是一個局外人,就像在我和許妹娜之間,二嫂是個局外人一樣,這一點不管是她結婚前還是結婚後,我都是知道的,可是,當聽說許妹娜懷孕,我不知怎麼就迷失了自己,那一時刻,許妹娜是我的親人的感覺那麼強烈,想跟她見一面的念頭那麼強烈,尤其,我想問一問她,我究竟是她的什麼人?
實際上,想問一問許妹娜我是她什麼人的想法早就有了,在我蒙在黑暗裡將自己弄得渾身潮濕的時候,在我趴在二道河的河面上嘴唇吸著冷氣的時候,她,許妹娜,就已經成了我不能分割的一部分了,只是我被包裹在現實的痛苦裡,不能清晰地知道而已。實際上,那句話,那句我到底是她什麼人的話,一直就潛伏在我的心裡,在那個美妙的月夜我們分手的時候,在她出嫁那天開走在粉房街的轎車傍,在殺豬喝酒那天她默默地站在我身後的時候。只是她一直沒有給我機會,或者,我一直沒有勇氣說出去而已。
在勇氣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鼓脹起來時,我是怎樣傷害了二嫂呵,我居然沒有了跟她說話的絲毫心情。從半路到集市,再從集市返回,我一直沒吱聲,致使二嫂在回來的路上抽泣起來,我也沒有一句安慰。一些時候,感情會讓人心軟得不行,而在另一些時候,感情又讓人心硬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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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在此之前一直醞釀的離開,不過是被某種光芒刺疼之後生出的信念,想在城裡好好幹一番,送給許妹娜看看,那麼現在,我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那就是,我進城,僅僅是為了見到許妹娜,我要盡快見到她,問問她我到底是她的什麼人。
我的這個變化,讓我比二哥三哥四哥先走了十幾天。那是一個風裡頭有了明顯暖意的早上,那個早上,我先是去了一趟老程頭家,從他那裡要來他女兒黑牡丹的地址,之後又去了我從來不去的吉成大哥家。和吉成大哥雖屬堂兄弟,可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路人的關係,他把城裡的樓座子蓋到鄉下來我不喜歡,我尤其不喜歡他把牆皮刷上桔黃的顏色。倒置房門口,吉成大哥正在發動摩托,看見我,他抬起頭,他倒是沒什麼表情,目光也不像在許家吃豬肉那晚那麼複雜。我開門見山:「大哥,你知不知道小老闆家住在哪個區?」
吉成大哥打了個愣怔,高大的身材映在倒置房桔色的牆壁上,使他的疑惑顯得很巨大。我補充說:「就是許妹娜的對象。」
這時,吉成大哥表情裡有了某種東西,那種由回憶拼接起來的東西,他把手伸到兜裡,我想一定是在掏大姐說的那張紙片,但掏了半天什麼也沒掏出來,想了想說:「中山區吧。」
雖是邊想邊說,但吉成大哥的聲音不容質疑。他說完話,人就上了摩托,轟隆一聲從我眼前飛過,似乎能回答我的話,已顯出他足夠的耐心。
不知是吉成大哥的態度給了我相反的力量,還是「中山區」這個地名讓我有了方向,當我離開倒置房,跟隨摩托車向東山崗走去,我覺得我的腳下有一股風在打旋,使我健步如飛。
因為心底鼓噪的東西太強烈,我還不能知道這次離別意味著什麼,那天早上,我跟母親,跟家,跟我的老馬,跟二嫂,跟歇馬山莊,都沒有像模像樣打一聲招呼。在一股莫名的東西鼓噪下,我只把《昆蟲記》裝進包裡,就稀里糊塗坐上了大客。把《昆蟲記》裝進包裡,不過是它伴我太久了的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並非以為還會有興致看它。在大客車把路上一輛輛馬車落到後邊時,我居然對那車窗外的同類毫無感覺,甚至,路過翁古城,經過曾和許妹娜逛過的商店門口,我也沒有任何聯想。
後來我明白,不管做什麼事情,目的性太強,過程也就少了很多意味,就像一個包紮很緊的物體進不去空氣一樣,這和一些年來我懶在家裡從無目的,寂寞的大地在我心裡卻無比的熱鬧是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