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四章 告別 (2)
    在許妹娜的父親許冒生經心設計的那個下午,許妹娜,真是我的意外收穫。她不到三點就坐著小老闆的黑色轎車來到粉房街。在車門響動的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跳到嗓眼兒了。許家所有的人都迎了出去,包括殺豬的三黃叔。我站在接豬血的盆子旁邊,感到臉比豬血還紅。不過,我沒讓衣服濺上一點豬血。許妹娜在爹媽的簇擁下進了家門,她穿著水紅大衣,頭髮燙成波浪捲了,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在場,愣了一下,之後大大方方叫了一聲「吉寬哥。」

    嚴格說來,她的火爆打扮,她的大方,我並不是太能接受,和原來的清純比,和原來的拘謹比,我更喜歡從前的那個她。可是,這一點兒也不影響我的激動。我感到我的嘴唇在哆嗦,身體的某個部位在顫抖,就像曾經有過的哆嗦和顫抖。她沒有向我介紹她的小老闆,這讓我私下裡有些得意,這證明在她心裡,還保留著一些屬於我們倆的秘密。事實上,真正讓我得意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接下來,在她脫下大衣幫著她的母親在堂屋燒水的時候。

    那個下午,小老闆作為貴客,一直就在裡屋被他的丈人招待著,而作為一個幫忙的,我卻享受了另一種招待:不時的,許妹娜就站在我的身邊,給我和三黃叔加添熱水。她扭著螞蟻一樣的腰肢在身邊來回走動,讓我渾身上下一陣陣發熱,彷彿她帶動的空氣煽動了爐中的火。偶爾的,猛抬頭,會撞到她溜過來的目光,她的目光並不熱烈,甚至有些平淡,就像她盛在眸子裡的水,但閃爍中有一種耐人琢磨的意味。她的目光被你逮住,卻並不馬上移開,而是長時間地泊在你的目光裡,彷彿那目光的湖泊裡,正游著一些我們共同養著的什麼,比如,馬車、郵局、鹼泥,比如翁古城、稻草、星星和月亮。這樣的時候,目光不再是目光,而是蒸發出來的氣體,如同烀肉鍋裡蒸發出來的氣體。它蒸著我,熏著我,讓我身體裡哪哪都是舒展的,濕漉漉的,讓我夢幻般如癡如醉……。

    夢醒,還是從吃飯的那一刻開始的。那天晚上,許冒生請了很多人,都是村裡有頭有臉兒的,劉大頭,吉成大哥,我的四哥。看得出,這個女兒結婚時沒有在家的父親,是多麼想借殺豬的機會,重新體會一下雞窩裡飛出金鳳凰的揚眉吐氣,他一再重複,自水庫淹沒區搬來,還是第一次請劉大頭和吉成大哥,那意思好像要是他女兒不嫁個小老闆,他就一輩子不會請客,或者,要是不請頭頭腦腦,就不叫請客。我不是頭頭腦腦,可是吃飯時,他卻喊我上桌:「吉寬,來,這邊坐。」

    我清醒過來,洗了我的髒手,之後向桌子靠近。在走到桌子旁邊時,吉成大哥和我的四哥向我看來。雖然我沒直視他們,但我能感到他們目光的複雜,似乎他們還不能適應跟我平起平坐,因為我的四哥本能地向旁邊動了動,怕我碰到的樣子。許冒生卻不管不顧,指著我跟小老闆說:「國平,你看怎麼樣,這就是我電話裡跟你說的車把式,這麼年輕,肯定行。」

    我正視小老闆,他也正視我,我們的目光迅速在桌子上面架起了橋樑,通到我心裡的,自然是他確實不怎麼出氣的長相,塌鼻子小眼睛,臉上長滿了豆豆似的疙瘩,要是他的頭髮不是那麼亮,脖子上不是露著清楚的毛孔,顯得比鄉下人潔淨,要不是他眼睛裡有那麼一股志滿意得的氣勢,真就和鄉下人沒什麼兩樣。我不知道我給了他怎樣的印象,我只是掃了他一眼,目光就移到桌子的殺豬菜上。

    實際上,許冒生請我參加殺豬宴,根本不是為了報復我,而是另有原因,他想讓我加入到他跟女婿的又一樁對縫中。也就是說,這個一輩子像我二哥那樣靠出大力賣命的莊稼人,因為女兒嫁了有錢女婿,也鼓脹起了不出力就可賺錢的夢想,而在他的夢想裡,那個出力的人居然是我!後來,小老闆跟我說,他有一車皮水泥卸在翁古城火車站,我要是用一個月時間把它運到另一個地方,他保我能賺大錢。賺大錢,當然符合我的想法,但我不想出力。他的意思是,他,他的丈人,都可以不出力,我卻要出大力。

    我看著小老闆,他的小眼睛小得不能再小,幾乎就是一條縫,憑這麼一雙小眼睛,真不明白他如何能夠在商場對縫,並對到我這裡來。要說報復,這才是最陰險的報復。不過,我沒有氣急敗壞,在那一瞬間,我想到許妹娜,她正往桌子上端菜,就站在我的身後,我想,我不能因為我的面子而傷了許妹娜的面子。

    然而,當我真正坐下來,變成被許家請來的一員,變成對許家有用的人,感覺卻一點都不好。這不好,跟我不喜歡的劉大頭在場無關,跟從來都仰著臉看人的吉成大哥在場無關,跟拿腔拿調的四哥在場無關,更跟四哥懷疑劉大頭卻要在他面前點頭哈腰無關。其實,那天晚上,我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尊重,而從來沒有受到如此尊重的我,心底湧出了特別複雜的東西:比如在某個瞬間,許妹娜的父親和我碰杯,或者她母親往我碗裡添菜--呂素娥早把我摻乎大姐打架的事忘了,我覺得他們那麼親切,彷彿他們是我的親人,彷彿我是許妹娜家的什麼人。我常常因為這種感覺而眼窩一陣陣發熱,鼻子一陣陣發酸。有一個時候,我覺得要是不使勁克制著,那熱熱的東西就會流出來。可是,幾杯酒下肚,當許妹娜的父親口口連聲叫小老闆女婿,當三黃叔口口連聲說許家祖上積了德,找了個有本事的好女婿,使小老闆額頭閃出照人的亮光,我的感覺一下子就變了。

    我相信,喝了酒,我的臉上也閃著亮光,可是我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小老闆,只能看見那些向小老闆伸去的酒杯。我是說,當小老闆臉上的光映在了那些伸在他面前的酒杯裡,我看到了一種我熟悉的,類似鑽石才有的光芒。它尖硬、銳利,它在扎得我心口疼痛的同時,讓我看到,我不是許家什麼人,要說是,也只是一個殺豬幫忙的,也只是一個趕馬車拉水泥的,也只是一個拉人家上鎮打電話的。這時,我站起來,從桌子上找來白酒瓶,自酌了滿滿一杯酒,朝小老闆伸過去。因為我的動作太陡然,大家一下子靜下來。我不看別人,只看小老闆,把眼神杵到他的小眼睛裡,我說:「小老闆你聽著,」因為激動,我的聲音有點開岔,我說:「你打錯了算盤,俺是趕車的不假,但絕不會為你趕!」說罷,我一杯酒一(周)而下,之後,忽隆一聲推開門,之後,黑漆漆的夜晚就朝我洞開了。

    11

    這洞開的夜晚,是用酒精灌出來的,因為空氣裡到處都是酒精的味道。我從沒接觸這麼多酒精,所以當它們在我胃裡發作時,我覺得這夜晚不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黑,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就像掉進了一個永遠也爬不出去的管道。在那夜晚的管道裡,我變成了《昆蟲記》裡善於在地下打洞的米諾多蒂菲的幼蟲,我企圖往外爬,可是因為沒有手腳,不斷地往下滑,也就是說,越爬陷得就越深。可後來,不知道怎麼又長上了翅膀,變成了一隻螢火蟲,我一點點飛起來,飛出管道,雖然飛出管道,但四周哪哪都是黑的,惟我自己通體透亮,我自己照耀自己,在大街上,土道上,田野裡,河套邊,在無邊的野地上來回飛翔。

    在那漆黑的酒精灌出來的夜晚裡,我穿越無邊的野地,我和野地混沌成一體,我感到了一種久違了的、曠遠的、深沉的寧靜。

    從醉意中醒來,已經是喝酒之後的第三個日子了。在這個日子之前,我在我的馬車上躺了一夜,母親早上發現我凍僵的身體,哭哭泣泣找來四哥,四哥朝我好一頓拳打腳踢之後,把我弄回家來,在母親燒熱的炕頭昏睡了兩天兩夜。母親向我講述這一切時,骨節粗大的手指一遍遍摸向紅腫的眼窩。

    窗玻璃上結滿了桔色的霜花,那是日光映出來的。日光映紅霜花,透過霜花的縫隙打到母親臉上,卻是一層灰白。母親坐在炕沿上,眼睛癡癡地看著窗外,額頭上的皺紋深得就像幾條相挨很近的河流。這是母親慣有的表情,只不過我常常有意躲避它,裝著看不見而已。那癡呆呆的眼神中,埋藏著深不見底的憂愁,我知道,在那憂愁裡,我就是她那深不見底的底,懶、不知要強,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就像了你爹不知要強」。

    母親曾是蓋州城裡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我的姥爺是抗日的頭目,小日本打到蓋州城的時候,姥爺怕她被害,就把她裝進一隻籮筐,放到門板上送到河裡。在河上飄了三天三夜,飄到歇馬山莊時,被在河套裡玩耍的父親救回家來,變成了我的母親。父親如何改變了母親的命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母親那裡,我肯定不會有父親那樣的命運。當我動輒就趕著馬車去河套裡躺著的時候,她會小聲說:「兒呀,你爹有這個命,是趕上那年頭有小日本,現在,你就是能從河套裡救上個大姑娘,人家也不一准嫁你。你想想,也沒有人在身後追著要命,不問問根底,誰能說嫁就嫁!」

    嫁懶漢父親,是母親永遠的心病,尤其當我三嬸一個窮家女人嫁了勤勞的三叔,又有了吉成大哥那樣有出息的兒子時,「像了你爹不知要強」就成了母親一句口頭語。彷彿那是母親心頭之河裡的泥沙,不將它甩出來,不足以使河水前行。不過,除了這句話,她從來沒有罵過父親,也沒跟父親吵過嘴。不知道母親是大家庭裡的女子,不會吵嘴,還是怕吵嘴別人笑話,反正母親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寡言,只顧低頭幹活從不抬頭看路。她不抬頭看路,但你能感到,她心裡有無數條路,她幹活時目光的專注、執著,彷彿那活路的背後,有什麼風景,惟她能看到的風景。以至使她的臉,她的手,統統被這風景剝噬,風乾的樹皮一樣爬滿了道道黑黲黲的紋路。

    其實,經歷了酒精對胃腸的洗劫,經歷了神經的冷凍和短暫的死亡,有許多在此之前活躍的人和事物,比如許妹娜,小老闆,許妹娜的父親,對縫,這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遙遠,難以分辯。也許,每一個經歷了大醉又經歷了冷凍的人,醒來後都會這樣,因為酒精對胃腸的深度傷害,寒氣對肌體的漫長侵襲,使他們的細胞在大面積死亡後,對世界的態度在不自覺中發生變化;也許,正好相反,這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是因為我的生活有了微妙的變化,才導致了這樣時刻的降臨:覺得身邊的一切都那麼親切。

    那個早上,隨著我的一點點醒來,我那麼想伸出手,去握住母親卷在圍裙裡的手,去摸一摸她的臉,記事以後,我還從來沒有這麼做過。可是,胳膊剛動了動,又縮了回來,因為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會不會讓她驚奇,或者讓她更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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