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一封  用毛筆寫在宣紙上——邱隘盛墊·「一門五馬」(下) (5)
    他的這一方向,顯然是與以下兩個方面的影響有關:一是來自於天一閣藏書風格的影響。馬廉自小就與天一閣比鄰而居,自然知道天一閣四百年私家藏書的偉大神聖與艱辛,亦瞭解天一閣藏書的風格。范欽藏書注意專向,比如試卷、奏折等,凡他人不入法眼者,卻入了天一閣高閣。馬廉當時所搜集的戲曲小說版本,正是《紅樓夢》中賈寶玉的所愛,賈政的所恨,薛寶釵的所怨;林黛玉的所癡了。小說戲曲卻為當時的縉紳士子不屑,傳統藏家亦多有不顧,他們的目光,總還是在百宋千元、經史子集之上,這一塊,就恰好遂了馬廉的心願,他孜孜不倦地收集、整理、研究古典小說、戲曲、彈詞、鼓詞、寶卷、俚曲等作品,涓涓細流,逐成大觀,終於成為著名的小說戲曲研究家。

    馬廉所受的第二個影響,毫無疑問,應該是從王國維、尤其是從魯迅先生那裡繼承而來的。從馬廉目前的藏書而言,古典小說收藏是其重要這一塊,而要說清楚這一問題,還得從小說與中國的關係緣起。

    「小說」一詞,在春秋時的莊子看來微不足道,是瑣屑淺薄的言論與小道理之意,故謂之「小說」。直至清末民初,維新派梁啟超等大力倡導「小說界革命」,小說理論面目一新,小說地位空前提高,甚至被奉為「國民之魂」、「正史之根」、「文學之最上乘」,再不是無足輕重的「街談巷語」「瑣屑之言」。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後,梁啟超提出了「小說與群治之關係」,而魯迅先生更是在北大首開了開一代風氣之先的「中國小說史」。

    馬氏兄弟與魯迅先生之間有著非常深厚的友情交往,在思想上馬氏受魯迅思想的影響不謂不深,馬廉繼魯迅之後在北大開小說之課,由此更為深切地懂得了研究與收藏小說戲曲書籍的重要性,可以說,馬廉正是在樣的學術與文化風氣之下另闢蹊徑,展開對中國古典戲劇小說版本的收藏的。他因意外購得海內孤本———明萬曆年間王慎修刻本四卷二十回《三遂平妖傳》,遂將書屋取名「平妖堂」。又因有感於封建時代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長期受到正統文壇與學術界的輕視,將自己藏書戲稱為「不登大雅文庫」,將書室戲稱為「不登大雅之堂」,用以表示心靈深處的驕傲與欣慰。魯迅先生當年就常去堂中看書。1929年,馬氏兄弟共同的好朋友錢玄同專門為其書寫了「不登大雅之堂」和「平妖堂」兩塊堂額,馬廉自己也就自稱為「平妖堂主人」了。

    1933年,他在寧波老家購得一包殘書,其中有舊藏天一閣的明嘉靖刻本《六十家小說》中的《雨窗集》、《欹枕集》,他不像某些人奇貨可居,秘不示人,還特特地將此兩冊書交由書局影印出版,從而使十二篇宋元話本得以傳世。分類同好。魯迅1934年11月10日的日記載:「午後得馬隅卿所贈《雨窗欹枕集》一部二本,即福。」

    馬廉又是著名的戲曲古藉版本的收藏家,一生搶救了大量珍稀版本的戲曲古籍。1931年他已經生病了,此病一定不輕,故須回鄉靜養,不料來了兩位書癡朋友鄭振鐸、趙萬里,三人一起外出訪書,竟然從孫氏蝸寄廬中訪得天一閣散出的明抄本《錄鬼簿》,三人大喜過望,立即借回馬家,連夜抄出了一部副本,想必那時的馬廉是把重病都忘到九宵雲外去的了。

    馬廉的「不登大雅之堂」書房,不僅藏書豐富,而且多孤本。在「不登大雅之堂」藏書中,有小說372種,戲曲394種,還有大量的講唱文學及笑話、謎語等。大量不常見的小說、名劇珍本深受國內外學者珍視。作為善本特藏,北京大學圖書館辟專室保存「馬氏藏書」,受到國內外學者的珍視。

    馬廉的主要著作有《中國小說史》、《曲錄補正》、《鄞居訪書錄》、《不登大雅文庫書目》、《千晉齋專錄》等,譯著有《京本通俗小說與清平山堂》、《明代之通俗短篇小說》、《論明之小說三言及其他》。

    1949年後擔任了文化部文物局長的鄭振鐸五十年代曾在他的《劫中得書記》一文中回憶與馬廉的訪書往事,感慨地說:在三十多年前,除了少數人之外,誰還注意到小說戲曲的書呢?這一類「不登大雅之堂」的古書,在圖書館裡是不大有的。我不得不自己去搜集。至於彈詞、寶卷、和明清版的插圖書之類,則更是曲高和寡,非自己買,便不能從任何地方借到的了。常與亡友馬隅卿先生相見,他是要北方搜集小說、戲曲和彈詞、鼓詞等書的,取書興賞,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頗有「空谷之音」之感。

    如今,讓我們這種後人想來,那種「取書興賞,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頗有『空谷之音』之感」的感覺,今天還能到哪裡再去找呢……

    在邱隘訪問時,我一直就想尋訪馬廉的墓地而不得,卻欣喜地找到了一位當年曾親眼目睹過馬廉的老人馬義浩先生。這位82歲的孤老如今就住在邱隘福利院中,享受平靜的晚年,一說是為了馬家之事,立刻激動起來,摸摸索索地到處找資料。邊找邊回憶說,上個世紀30年代初,他們家和馬家同住在天一閣旁的馬衙街上,那時他還是個孩子,最熟悉不過的就是馬家的九先生馬廉。在馬義浩眼裡,他就是一個高高個子的年輕人,但輩份卻很高,馬義浩要叫他九太公。九太公和馬義浩的父親常到鄰旁的天一閣內看書,頑皮的馬義浩就會悄悄跑進九太公的書房看新奇。他還能記得有一部叫作《石頭記》的大書,他覺得名字很奇怪,長大後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紅樓夢》。最讓馬義浩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九太公的書房裡還疊著一塊塊的大磚頭。他不知道九太公藏著那些石頭幹什麼,也不知道那些石頭是哪裡來的,更不知道那些石頭後來到哪裡去了。

    82歲的馬義浩以後完全知道了這些大石頭的來龍去脈。原來這些都是漢晉古磚啊。1931年,寧波大拆毀掉古城牆的動作已近尾聲,回鄉的馬廉到故鄉的街頭散步時,發現殘壁頹牆下堆積著大量的漢晉古磚,其歷史文化價值之高,讓馬廉的心激動不已。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重病書生為了這些石頭,朝夕巡頹垣,欣然撮拾,一塊塊地撿起裝進麻袋背回家。燈下敲拓,著錄了《鄞古磚目》一冊。

    這些石磚很快就派上出處了。1933年,寧波文化界人士籌款維修天一閣,並在閣後移建尊經閣和明州碑林,馬廉就將自己收集的數百塊古磚全部捐贈給天一閣。為感謝這位家鄉學者拳拳鄉情,天一閣乃特辟一室予以儲存陳列,因其中有不少珍貴的晉磚,所以命名為「千晉齋」。自此,千晉齋便成了天一閣的一個組成部分,迄今已有70年的歷史,母親,您一定不會忘記我創作戲劇劇本《藏書之家》的那段日子,幾年前,正是在這座建於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的中國現存年代最早的私家藏書樓中,我觀看了由我本人創作的戲劇劇本、由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演出的《藏書之家》。著名的表演藝術家茅威濤深情款款地吟唱出了這樣的心聲:「寶藉擁萬卷,高閣束經典,空煎滿腹字,爛熟方寸間,命定藏書人,歲歲復年年」……而當劇中人花如箋環顧天一閣,滿懷深情地一聲傾訴:我如何捨得下這天一閣啊!彼時彼刻,那台上台下的一片淚花翻飛中,難道不是也匯聚著我淆然而下的熱淚!

    那段日子裡我曾多次去過天一閣,我曾多少次站在千晉齋的石磚之下,可又何曾哪一次認真探究過這些磚石的來歷呢。小到家鄉的一磚一瓦,大到宇宙的一事一物,原來都是有其來龍去脈的啊。探究它們的過去,不正是展望它們的未來嗎!

    尾聲:北京的隆冬,籠罩在斜陽溫柔之中,從圖書館出來,折過一個彎,不知不覺,未名湖出現在我面前。湖面遠沒有我從小依居的西湖那麼大,但正是我心目中的北大的湖,一個恰恰和期盼完全吻合的地方。沿著湖畔的小路緩緩而行,右側一座灰色的石塔迎頭矗立,走近後看,原來正是那座大名鼎鼎地被喚做博雅塔的水塔,一座功能與審美完美統一的塔。

    母親,您是知道的,北京大學是我心儀的學校,是我渴望我的女兒能夠步入其中的學校。

    此時,我怎麼能夠不遙想那江南鄞州從盛墊橋走往北大的一門五馬呢?在燕園徜徉,目之所及,竟然還見到了一座座平房,有成排的教室,也有獨門院落,帶著上世紀建築的痕跡。那個在燕園度過十年教學生涯的五先生馬鑑,曾經舉家在此生活。這位五先生,又有多少次曾經在塔下走過呢?那一門五馬兄弟,也有過在博雅塔下共同踱過的時辰嗎?他們會用他們的石骨鐵硬的家鄉方言對話嗎?他們穿著長衫的身影,也曾一起倒映在未名湖水裡嗎?

    我站在湖畔,聆聽來自湖面的聲音,湖面上果然傳來了我外婆家的最親切的鄉音。孕育了母親家族血脈的浙東大地,從唐宋之際便成為皇皇文化之癢,近代以來,那救國圖強的聲音,一路慷慨悲歌入京,在紅樓,在燕園,在未名湖,終究匯為大觀。

    而在這群優秀的精英分子中,我們不正是看到了那來自浙東鄞州「一門五馬」的謙謙君子之容嗎!「人才是致富之根,科技是強國之本,國家之根本在於教育」,這是馬臨博士對教育意義的認識,也是馬氏家族文化群賢教育價值觀的集體反映。古鄞州「一門五馬」的身影,就這樣,溶入了近現代史上中國知識分子教育救國的群像長卷之中。

    從北國到江南,同樣是隆冬,卻是一個亮麗溫柔的早晨,暖和的陽光灑落在鄞州區政府前的廣場上,我站在廣場前,我的視野,被廣場右側一幢別緻的高大建築物吸引了。遠觀,它像一艘征戰歷史長河的古船,正向你緩緩駛來。近看,又像一座百年古城堡,歲月的斑駁依稀都刻在牆面上。憑我以往對建築藝術的閱讀經驗,這個青磚外殼的建築物很像是類似於博物館那樣的公共設施,一打聽,正是位於鄞州區首南中路的寧波(鄞州)博物館。

    這座佔地60畝、建築面積2.7萬平方米的寧波博物館,外牆是最吸引眼球的地方,其上有一些圖案,由磚紅色、黑瓦色和青磚色構成了類似於水波、鳥兒、風帆、小舟似的抽像圖案。走近看,我發現它們正是用不同色澤的磚瓦拼構成的,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如果是直壁,採用的是浙東地區的『瓦爿牆』,材料包括青磚、龍骨磚、瓦片、缸片等;如果是斜壁,採用的則是特殊模板成型的清水混凝土牆。這些磚瓦全都是舊的,有過歲月的歷練,滄桑的痕跡。

    我向當地人打聽,人們告訴我,寧波博物館的瓦爿牆是有其傳統根基的。歷史上,以慈城地區為代表的瓦爿牆隨處可見,是寧波地域鄉土建造的特有形式。

    「百年的磚,千年的土」,舊磚舊瓦象徵著凝固的文化記憶,寧波博物館在全國建築界第一個如此大規模運用廢舊材料,正是設計師「新鄉土主義」建築理念下的一種選擇。站在這高大的博物館新建築物下,我不僅遐想:如果此刻佇立在博物館前的是馬廉先生呢?他會如何感慨地面對這座代表了寧波地理標鑒的建築物。而站在博物館內的如果是馬衡先生呢,作為故宮博物院院長,從天一閣千晉齋到寧波(鄞州)博物館,我們走過了怎麼樣一言難盡的家國之路啊……

    母親,我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那樣意識到「天地君親師」的純粹意義有多麼深遠,中國是一個講究師道的國度,無論你們年輕時當老師,還是我今天從事教育,都是我們家族的自豪,這種自豪,來自於數千年中國人對教育的敬仰,更來自於這百年來中國數代教育者們的鞠躬盡瘁。因此,我為我終於選擇了成為一門五馬的同行而無比「欣慰」。是的,我用了「欣慰」這個詞。在校園裡行走是多麼令人欣慰啊;在課堂上講課時是多麼令人欣慰啊;坐在辦公室裡備課是多麼令人欣慰啊;下課時學生們招手向您再見時是多少令人欣慰啊;在餐廳裡與師生們坐在一起吃食堂飯是多麼令人欣慰啊……

    因為這一切,是確確實實地有意義的。這意義正呈現在我眼前。此時,我想起了一門五馬的子侄輩、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香港基本法起草者之一的馬臨先生在《香港的前途和中國的命運》一文中表達的心聲:……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秉承中國文化和民族的傳統,自不能但問一己一地的權利而忽略了我們對民族文化的責任。……從歷史發展看,一種風氣、一個新思想,常在極細微的地方開始,然後才逐漸成為沛然莫御之力量,更何況追求現代化的改革早已在中國開始……

    如果說,故鄉因為這些文化的解惑授業傳道者而無比驕傲,那麼,他們也完全可以為今天的故鄉而自豪。因為考量一個城市的發展水平,教育終究是是關鍵因素。

    母親,您曾告訴我,當年由於家庭的清寒,您到正始中學的求學生涯是多麼地艱辛,而今已經完全變樣了,自2005年12月起,鄞州在全國率先實行了城鄉免費義務教育,而自2008年9月1日起,鄞州區讀高中的學生全部免交學費,免費教育的範圍擴大到普高教育階段,全面實現12年免費教育。這是寧波市鄞州區在全國率先實現免費義務教育和免費職業教育後又一次領先全國的創舉。

    而作為這些教育先驅者們的晚生,我要陪伴著他們的英靈漫步在故鄉的大地上。是的,我知道他們最想去的地方在哪裡——這是一張巨大的宣紙,承繼者正在書寫著百年來他們夢寐以求的家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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