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願意,你就戀愛吧 綠毛水怪 (4)
    我說:老陳,你別不要臉了。你簡直酸得像串青葡萄!你聽著!你要是通見過這種事,你就不會這麼不是東西了。這以後,我就沒有和妖妖獨自在一起待過了。我還能記得起她是什麼樣子嗎?最後見到她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記得起的!她是——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臉,眼睛真大啊。可愛的雙眼皮,棕色的眼晴!對著我的時候這眼睛永遠徵笑而那麼有光彩。光潔的小額頭,孩子氣的眉毛,既不太濃,也不太疏,長的那麼恰好,稍微有點彎。端立的鼻子,堅決的小嘴,消瘦的小臉,那麼秀氣!柔軟的棕色髮辮。脖子也那麼瘦:微微地動一下就可以看見肌肉在活動。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徵只能看出那麼一點。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細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麼光笑不說話?妖妖,我到處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沒忘記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記你,妖妖!

    老陳站起來,歇斯底里朝前俯著身子,眼睛發直,好像瞎了一樣,弄得過路人都在看他。我嚇壞了,一把把他扯坐下來,咬著耳朵對他說:你瘋了!想進安定醫院哪!

    老陳呆呆地坐了一會,然後茫然地擦了擦頭上的汗。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樣。我講到哪兒了?講到她說你是個詩人,

    對對,後來過了幾天,就開始文化大革命了。後來就是大串聯!我走遍了全國各地。逛了兩年!我和著了魔一樣!後來我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見面,就回到學校。可是她再也沒來過學校。我在學校裡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兒,我也沒有地方去打聽!後來我就去陝西了。

    我在陝西非常苦悶!我漸漸開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聖經》裡說,亞當說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對,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稞裡去找她?

    後來我又回到北京,可是並不快樂。可是有一天,我在家裡坐著,眼睛突然看見書架上有一本熟悉的書,精裝的《霧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讀過的一本,雖然舊了,但是絕不會認錯的。老王,假如你真正愛過書的話,你就會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待過很長時間的好書就像一張熟悉的面孔一樣,永遠不會忘記。那就是我和她在舊書店買的那一本!可是我記得它在妖妖那兒呀!我簡直不能想像出它是在哪兒冒出來的,還認為是我記錯了。我拿起它,無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還想重溫一個童年的舊夢。忽然從裡頭翻出個紙條來,上面的話我一字不漏地記得:陳輝:我家住在建國路永安東裡九樓431號,來找我吧。

    楊素瑤

    1969年4月7日

    那正是我到陝西去的第三天!我拿著書去問我媽,這書是誰送來的。我媽很不害臊地說:是個大姑娘,長得可漂亮了。大概是兩年前送來的吧。

    我騎上車子就跑!找到永安東裡九樓的時候,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得很。心跳得要命,好像得了心律過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門,有人來開門了!我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個搖頭晃腦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乾枯,滿頭白髮,還有搖頭瘋,活像一個鬼!

    我問:楊素瑤在家嗎?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誰?我,我是她的同學,我叫陳輝。

    你是陳輝!進來吧,快進來。哎呀……(老太太哭了,沒命地搖頭)小瑤,小瑤已經死啦!

    我發了蒙,一切好像在九重霧裡。我記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說她回老家去插隊,有一次在海邊游泳,游到深海就沒回來。她哭著說:孩子,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呀!我為什麼讓她回老家呢?我為什麼要讓她到海邊去呢?嗚嗚!

    我聽老太太告訴我,說妖妖在信中經常提到:如果陳輝找她就趕快寫信告訴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淚。這是平生惟一的一次!等到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在樓梯上又被一個姑娘攔住了。

    她說:你叫陳輝吧?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陳輝。

    我的鄰居楊素瑤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可惜你來的太晚了。我到家拆開了這封信,這封信我也背得上來:陳輝:你好!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沒有來。

    你現在好嗎?你還記得你童年的朋友嗎?如果你有更親密的朋友,我也沒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說一聲再見吧。我感謝你曾經送過我兩千五百里路,就是你從學校到汽車站再回家的六百二十四個來回中走過的路。

    如果你還沒有,請你到山東來找我吧。我是你永遠不變的忠實的朋友楊素瑤。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東海陽縣葫蘆公社地瓜蛋子大隊。

    老陳講到這裡,掏出手絹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動,站起身來準備走了。可是老陳又叫住了我。他說:你上哪兒去?我還沒講完呢!後來我和她又見了一面。

    胡說!你又要用什麼顯魂之類的無稽之談來騙我了吧?

    你才是胡說!你這個笨蛋。這件事情你一定會以為不是真的,可是我願用生命擔保它的真實性。要不是親身經歷過,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你聽著!

    他又繼續講下去。如果他剛才講過的東西因為感情真摯使我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的話,這一回老陳可就使我完全懷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實性了。不是懷疑,他毫無疑問是在胡說!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

    三、綠毛水怪

    後來我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也回了山東老家。至於老家嘛,簡直沒有什麼可說的。閉塞得很,人也很無知。我所愛的是那個大海。我在海邊一個公社當廣播員兼電工。生活空虛透了,真像愛略特的小說!惟一的安慰是在海邊上!海是一個永遠不討厭的朋友!你懂嗎?也許是氣勢磅礡的潮在岸邊推湧,好像要把陸地吞下去。也許是不盡不止朝沙灘發出的浪,也許是死一樣的靜,連一絲波紋也興不起來。但是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卻永遠不會改!我看著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著它多大呀,無窮無盡地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著頭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我甚至微微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到一個不錯的葬身之所!我還有一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炅魂的話,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

    可是在海中遠遠的有一片礁石,退潮的時候就是黑黑的一大捧,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很多東西,一片新大陸,聖海倫島,之類之類。漲潮的時候就是可笑的一點點,好像在引誘你去那裡領受大海的嬸戲。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裡游泳,直到筋疲力盡時,就爬到那裡去休息一下。真是個好地方!離岸足有三里地呢。

    在那裡往前看,大海好像才真正把它的寬廣顯示給你……

    有一天傍晚時分我又來到了海濱。那一天海真像一面鏡子!只有在沙灘盡邊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拍濺……

    我把衣服藏在一塊石頭底下,朝大海裡走去。夕陽的餘輝正在西邊消逝,整個天空好像被紅藍鉛筆各塗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際,心裡又是一陣隱痛……你知道,我聽說她死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了。這種痛苦對於我已經轉入了慢性期,偶爾發作一下。我朝大海撲去,游了起來。我朝著那叢礁石游,看著它漸漸大起來,我來了一陣矯健的自由式,直衝到那兩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錯的怪石,其實在水下是奇大無比的一塊,足有二畝地大。一個個小型的石峰聳出水面,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剛剛露出水面一點兒。在那些亂石之間水很淺,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嶇不平。我想,若千萬年前,這裡大概是一個石頭的孤島,後來被波濤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塊礁石上。這一塊礁石約有兩米高,形狀酷似一顆巨大的臼齒。我就躺在凹槽裡,聽著海水在這片礁石之間的轟鳴。天漸漸暗下來。我從礁石後面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間出現。海水有點發黑了。

    該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見岸了。我在心裡清清楚楚地說。找不著岸,那可就糟了。只有等著星星出來才敢往回游,要是天氣變壞,就得在石頭上過一夜,非把我凍出病來不可!我可沒那麼大癮!

    我站起身來,眼睛無意間朝礁石中一掃:呵,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見,在礁石中間,有一個好像人的東西在朝一塊礁石上爬!我一下把身子蹲下,從石頭後面小心地看去,那個怪物背對著我。它全身墨綠,就像深潭裡的青苔,南方的水螞蝰,在動物身上這是最讓人憎惡的顏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個人,寬闊的背部,發達的肌肉和人一般無異。我可以認為它是一個綠種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樣東西,就其形狀來講,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樣的,只是有一米多長,也是墨綠色的,完全展開了,緊緊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來支撐。在這怪物的翅膀中,也長了根恥骨,也有個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緊緊地抓住岩石。

    它用爪子抓住岩石,加上一隻手的幫助,緩緩地朝上爬,而一隻手抓著一桿三股叉,齒鋒銳利,閃閃有光,無疑是一件人類智慧的產物。可是我並不因為這個怪物有人間兵器而產生什麼生理上的好感:因為它有翅膀又有手,儘管像人,卻比兩個頭的怪物還可怕。你知道,就連魚也只有一對前鰭,有兩對前肢的東西,只有昆蟲類裡才有。

    它慢慢把身體抬出水面。不管怎麼說,它無疑很像一個成年的男子,體形還很健美,下肢惟一與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為水下生活腿好像很柔軟而且手是圓形的,好像並在一起就可以成為很好的流線體。腳上五趾的形象還在,可是上面長了一層很長很寬的蹼,長出足尖足有半尺。頭頂上戴了一頂尖尖的銅盔。如果我是古希臘人的話,一定不感到奇怪6可我是一個現代人囑。我又發現它腰間掛了一條大皮帶,皮帶上帶了一把大得可怕的短劍:根本沒有鞘,只是拴著劍把掛在那裡。我不大想和它打交道。它裝備得太齊全了,體格太強壯了。可是我又那麼骨痠如柴。我想再看一會,但又不想驚動它。因為如果它有什麼歹意,我絕對不是個對手。

    我必須先看好一條逃路,要能夠不被它發現地溜到海裡去,並且要讓人在相當長的距離裡看不見我,再遠一點,因為天黑,在波浪裡一個人頭都和根木頭看起來差不多了。我回頭朝後看看地勢,猛然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身後的礁石上也爬上來好幾個同樣的怪物,還有女的。女的看起來樣子很俊美,一頭長長的綠頭髮,一直披到腰際。可就是頭髮看起來很粗,濕淋淋地像一把水藻。它們都把翅膀伸開鉤住岩石,赤裸的皮膚很有光澤。至於裝扮和第一個差不多。頭上都有銅盔,手裡也都拿著長矛或鋼叉,離我非常之近!最遠的不過十米,可是居然誰也沒發現我。可是我現在真是無路可逃了。我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躲出它們的交叉視線之外,如果一頭跳下去,那更是沒指望。這班傢伙在水裡追上我是毫無問題的,在水裡搞掉我更比在礁石上容易。

    我下了一個勇士的決心,堅決地站了起來,把手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看著它們。第一個上岸的水怪發現我了,它拄著鋼叉站了起來,朝我一笑,這一笑在我看來是不懷好意。它一笑我還看見了它的牙齒:雪白雪白,可是犬齒十分發達。我認為自己完了。這無疑是十分不善良的生物,對我又懷有十分不善良的用心!我在一瞬間慌忙地回顧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後悔的地方。可是到這步田地,也沒有什麼太可留戀、叫我傷心得流淚的東西。我仔細一想,我絕不向它乞憐,那不是男子漢的作為。相反的,我惟一要做到的就是死得漂亮一些。我迎上幾步對它說:喂,夥計,聽得懂人的話嗎?我不想逃跑了。逃不過你們,抵抗又沒意思,你把刀遞過來吧,不用你們笨手笨腳地動手!

    它搖搖頭,好像是不同意,又好像不理解。然後伸手招我過去。

    王小波書信精品集^義如1夫櫛:我說:啊,想吃活的,新鮮!那也由你!我絕不會容他們生吞活剝的。我要麻癆他的聱惕性,然後奪下叉子,拚個痛快!可是我耳邊突然晌起了一陣笑聲。那水怪大聲笑著對我說: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了?食人生番?哈哈!其他的水怪也隨著他一起大笑。我非常吃驚。因為他說的一口美妙的普通話,就口音來說毫無疑問是中國人。我問:那麼您是什麼……人呢?

    告訴你吧。我過去和你恐怕還是同鄉呢!我,還有我們這些夥計,都是吃了一種藥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們現在在大海裡生活。大海裡?吃生魚?(他點點頭)成天在海水裡泡著?喂,夥計,你不想再吃一種藥變回來嗎?

    還沒有發明這種藥。但是變不回來很好。我們在海裡過得很稱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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