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你看學校就是這麼對付我們:看見誰稍微有點與眾不同,就要把他扼殺,摧殘,直到和別人一樣簡單不可,否則是複雜!好了,我要告訴你,我們不是天天上書店的:買來的書先得看個爛熟。而且還要兩個人湊夠七八毛錢時才去。我經常兩分、五分地湊給妖妖存著。她也從來不吃冰棍了,連上天然游泳場兩分錢的存衣錢也捨不得花。我和她到釣魚台游了幾次泳,都是把衣服放在河邊。那一天我被孫主任叫去訓的時候,她一個人上書店了,後來我看見她拿了一本薄薄的書在看。過了幾天她把那本書拿給我說:陳輝,這本書好極了!我們以前看過的都沒這本好!你放了學不能回家到我家去看吧,別在教室裡看。
我一看書名:《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前半部。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永遠也忘不了葉菲莫夫的遭遇,它使我日夜不安。並且我靈魂裡好像從此有了一個惡魔,它不停地對我說:人生不可空過,夥計!可是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就要空過了,簡直讓人發狂。還不如讓我和以前一樣心安理得地過日子。
不過這也是後話,不是當時的事情。當時我最感動的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誼真讓我神醉魂消!不過你別咧嘴,我們當時還是小孩呢。喂,你別裝偽君子好不好!我當然是堅決地認為妖妖就是一卡加郡主,我的最親密的朋友。惟一的遺憾是她不是個小男孩。我跟妖妖說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個小女孩。可是結果是我們認為我們是朋友,並且永遠是朋友。
不過這樣的熱情可沒維持多長,到了畢業的時候,我們還是很好,但是各考了一個學校。我考了一個男校,妖妖考上了女校五百八十九中。從此就不大見面了。因為妖妖住校。有時在街上走我也不好意思搭理她,因為有同學在旁邊呢。我也不願到她家去。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大了,知道害羞了。並且也會把感情深藏起來,生怕人家看到。不過我從來沒有忘記她,後來有一段時間根本沒有看見她。中學裡很熱鬧,我有很多事情幹呢,甚至不常想起她來。
可是後來女五百八十九中解散了,分了一部分到我們學校來插班,我們學校從此就成了男女合校。那是初二的事情。妖妖正好分在我們班!
二、人妖(續)
那天下午,老師叫我們在教室裡等著歡迎新同學。當然了,大家都很不感興趣,紛紛溜走,只剩下班幹部和幾個老實分子。我一聽說是五百八十九中,就有點心懷鬼胎,坐在那裡不走。
我聽見走廊裡人聲喧嘩,好像有一大群女生走了進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細心聽去,好像在談論校舍如何如何。忽然門砰的一聲開了,班主任走進來說:歡迎新同學,大家鼓掌!嗯,人都跑到哪兒去了?
沒人鼓掌,大家都不好意思。她們也不好意思進來,在門口探頭探腦。終於有兩個大膽的進來了,其餘的人也就跟進。我突然看見走在後面的是楊素瑤!
啊,她長高了,臉也長成了大人的模樣:雖然消瘦,但很清秀。身材也很秀氣,但是黃得驚人,不知為什麼那麼瘦。梳著兩條長辮子,不過那是很自然的。長辮子對她瘦長的身材很合適。
我細細地看她的舉止,哎呀,變得多了。她的眼晴在睫毛底下專注地看人,可是有時又機瞀得像隻貓:閃電般地轉過身去,目光在搜索,眉毛微微有一點緊皺,然後又放鬆了,好像一切都明白了。我記得她過去就不是很愛說話的。現在就更顯得深沉,嘴唇緊緊地閉著。可是她現在又把臉轉向我,微微地一笑,嘴角嘲弄人似的往上一翹。
後來她們都坐下了,開了個歡迎的班會,然後就散了伙。我出了校門,看見她沿著街道朝東走去。我看看沒人注意我。也就尾隨而去。可是她走得那麼堅決,一路上連頭也沒回。我不好在街上喊她,更不好意思氣喘吁吁地追上去。我看見她拐了個彎,就猛地加快了腳步。可是轉過街角往前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正在失望,忽然聽見她在背後叫:陳輝!
我像個傻子一樣地轉過身去,看見她站在拐角處的陰涼裡,滿臉堆笑。她說:我就知道你得來找我。喂,你近來好嗎?我說:我很好。可是你為什麼那麼瘦?要不要我每天早上帶個餿頭給你?
她說:去你的吧!你那麼希望人人胖得像豬嗎?我想我絕對不希望任何一個人胖得像豬,但是她可以胖一點吧?不對!她還是這個樣子好。雖然瘦,但是我想她瘦得很妙。
於是我又和她並肩地走。我問:你上哪裡去?我回家,你不知道我家搬了嗎?你上哪兒去?我?我上街去買東西。你朝哪兒走?我上十路汽車站。
對對,我要買盒銀翹解毒丸。你知道松鶴年堂嗎?我像個傻子一樣地轉過身去,看見她站在拐角處的陰涼裡,滿臉堆笑,就在雙支郵局旁邊。咱們順路呢!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著一些過去的事情。我們又想起了那個舊書店,約好以後去逛逛。又談起看過的書,好像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當然了,最好的書是……最好的書是……
涅……!!!我突然在她的眼神裡看出了制止的神色,就把話吞了下去,噎了個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書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時候的事情。
忽然她停下來,對我說:陳輝,這不是松鶴年堂嗎?我抬頭一看,說:呀,我還得到街上去買點東西呢,回來再買藥吧。
我送她到街口,然後就說:好,你去上車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揚揚手,走開了。我徑直往家走,什麼藥也沒有買。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們好像疏遠了。我們現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甫立克了。老王,你擠眉弄眼地幹什麼!我們現在想要親近,但是不由自主地親近不起來。很多話不能說,很多話不敢說。我再不能對她說:妖妖,你最好變成男的。她也不敢說:我家沒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說,收你當我弟弟。這些話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好像小時候說的蠢話一樣,甚至都怕想起來。可是想起那時候我們那麼親密,又很難捨。我甚至有一個很沒有男子氣概的念頭。對了,妖妖說得真不錯,還不如我們永遠不長大呢。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課之後,又在那條街的拐角那兒等我,我也照舊尾隨她而去。她笑著問我:你上哪兒呀?我又編了個借口—我上商場買東西,順便上舊書店看看。你不想上舊書店看看嗎?
她二話沒說,跟我一起鑽進了舊書店。
哎,舊書店呀舊書店,我站在你的書架前,真好比馬克!吐溫站在了沒有汽船的碼頭上!往日那些無窮無盡的好書哪兒去了呢?書架上淨是些《南方來信》和《艷陽天》之類的書。呵……欠!!我想,我們在舊書店裡如魚得水的時候,正是這些寶貝在新書店裡撐場面的時候。現在這一流的書也退了下來,到舊書店裡來爭一席位置,可見……
純粹是為了懷舊,我們選了兩本書:《鐵流》和《毀滅》。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的積習,順手把兜裡僅有的兩毛錢掏給她。可是她一下就皺起眉頭來,把我的手推開。後來大概是想起來這是童年時的習慣,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錢了。
出了書店,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車站,我去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沒有編個口實。她忽然對我說: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我們整整攢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著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對了對了,我應該把那些書給你拿來,你整整兩年沒看到那些書了。
我說:不用,都放在你那兒吧廣為什麼呢?你知道嗎?到我手裡幾天就得丟光!這個來借一本,那個來借一本,誰也不還。
那一天我們就沒再說別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車,她在汽車上還朝我揮手。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借口,說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
我可以自豪地說,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一百零四個星期,不管颳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麼也不說,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說:啊,非常喜歡。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說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麼念出: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可是我也給她念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戶上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織起了沖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十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個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濛濛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我說:我是詩人?不錯,當然我是詩人。你怎麼啦?我說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個不壞的詩人。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你什麼時候看到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你怎麼那麼糊塗?我說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說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具體一點說呢?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說,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麼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麼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麼?你乾脆用鋼筆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面前,他老爺子要我在做狗和楊朔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了做狗,哪怕做一隻癩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說: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做個詩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裡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捵不著頭腦。她多麼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做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麼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的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裡痛苦得像正在聽樣板戲,哪裡談得上什麼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