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四章 (4)
    看看一旁失魂落魄的羅想農,她又歎口氣:“你不容易,這些年算是盡心盡力了。一個人真要想死的話,拿褲腰帶拴在你身上也攔不住。”

    這麼多年,羅想農總算聽到楊雲說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話。他想著可憐的李娟,又想著遠在他鄉的喬麥子,再回顧這些年中自己的生活,鼻子一酸,很不爭氣地在母親面前流出了眼淚。

    楊雲馬上嘖一下嘴:“你看看!四十大幾的人了,真沒出息。”

    那一刻,母親對羅想農的感情,應該是憐愛大過了憎惡吧?

    羅衛星的第一個妻子小五兒,結婚五年後改嫁到日本北海道,再回來連個照面都不打。第二個妻子錢運,拋下羅海去了美國,泥牛入海,音信全無。羅想農滿以為他這個老弟從此會視婚姻為畏途,再不被女人的花言巧語所惑,誰料他剛剛棄畫從商,搗鼓出一個美術廣告公司,好像是“錢”景樂觀時,碰上了待業在家的小姑娘常寶,昏頭昏腦又一次作繭自縛。

    那個時候,新世紀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廣告公司普遍還沒有用上電腦之類的高科技制作,尤其是羅衛星這樣資金微薄的草台公司,如果他趕巧接下一單戶外制作的大活兒,得在廣告牌前搭起高高的腳手架,人爬到架子上去,一手持畫筆一手拎顏料桶,農民工一樣地猴著干活,掙一份說得過去的辛苦錢。

    有一回他給化妝品公司做廣告,巨大的廣告牌搭在鬧市區,他從打地基做鋼筋結構干起,到爬上腳手架勾勒出模特的臉部線條,給人物著色,最後向滿大街的行人展示出一張冷艷性感的西方面孔,前後花去二十天的時間。

    倚在街邊梧桐樹干上仰頭看他畫廣告的黑發披肩的小姑娘,二十天中目不轉睛地盯了他一百六十個小時。姑娘目睹了美女誕生的全過程,因此而對誕生了美女的畫家羅衛星充滿景仰和愛慕。

    僅僅是愛慕也沒有什麼,世界上的名人明星那麼多,個個都是大眾偶像,你盡管放在心裡去愛慕,不花錢也不出力,與人無關與己無害。

    可是這個名叫常寶的小姑娘不這麼干,她嘗過了雞蛋的美味之後,無論如何要跟著老母雞鑽進雞窩裡觀察它怎麼孵蛋,她還要看著母雞給她現場生一枚——畫一幅她的油畫肖像。

    前面已經說過,羅衛星天生學不會拒絕女人,無論老少,無論美丑,只要有女人纏上他,百分之一百他要做奉獻。

    當他們兩個人就著花生米喝完整整一瓶葡萄酒之後,當羅衛星溫柔地解開常寶的衣服,溫柔地進入她的身體的時候,他看見常寶的那雙毛茸茸的眼睛蝶翅一樣眨了一眨,一對可愛的小虎牙微微地露出來,不知道是痛楚還是快樂,抑或是心願得呈後的滿足。

    楊雲得知羅衛星的身邊又晃蕩著一個女人的身影時,萬般無奈又而理念超常地歎一口氣:“同居可以,別再結婚了,也千萬不能再弄出一個孩子了,會拖垮了你的。”

    羅衛星聽母親的話,在正式確定他跟常寶的同居關系之前,正經八百地簽了一份雙邊協議,其中的一條是:永不結婚,雙方擁有隨時提出分手的自由。另外一條是:不要孩子,無論男孩女孩。緊接著,羅衛星帶常寶去了醫院,請醫生在小女友的子宮裡放進一個節育環。

    常寶帶著她全部的衣物搬到了羅衛星家裡。

    憑良心說,常寶的表現不算糟糕,她愛干淨,手腳勤快,做得一手可口飯菜,心甘情願像伺候皇帝一樣伺候羅衛星。她對羅海也是百般討好,羅海喜歡女孩子的玩意,她就把自己帶來的玻璃項鏈水鑽胸針塑料耳環統統倒出來讓羅海挑選。她還時不時地煨上一罐雞湯送到楊雲家裡,不說給楊雲的,只強調是給羅江增加營養的。羅江是羅衛星的兒子,她是羅衛星的同居愛人,這樣的關系一說就順。

    楊雲和羅衛星心裡都犯疑惑。總體上講,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羅衛星何德何能,竟撞上如此一樁桃花運呢?

    常寶剛遇上羅衛星時還是個瘦精精的女孩,同居了沒幾個月光景,居然吹氣般地發福起來,腰腹變粗,****顫巍巍地傲然挺立,屁股卻是沉甸甸地施然下墜,開始呈現出一個婦人而不是少女的厚重體量。有一回羅想農在母親家裡碰到常寶,對老弟開玩笑說:“得逼她減減肥了,再胖下去心血管都會出毛病。”羅衛星卻不在乎地聳聳肩:“女人一般在性滿足之後都會胖。”

    有一天羅衛星和常寶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撫弄戲耍,羅衛星的頭枕著常寶的胸口,手在她肥軟的肚腹上來回撫摸,撫著撫著,他突然瞥見常寶肚皮上的某個部位“啵”地一跳,鼓出一塊東西。過兩秒鍾,“啵”地又是一跳,又鼓出一塊東西。羅衛星大驚,不知道出了什麼妖魔,悚然起身,盤腿而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這片肥白的古怪精靈的肚皮,臉色一陣陣地發白。

    常寶哭了,老老實實招認她是懷了孕,孕期超過六個月,孩子已經會拳打腳踢,現在就是想打胎也找不著肯冒風險的醫生。

    常寶又招認,是她母親出的主意,也是母親帶她上醫院摘掉了節育環。母親告訴她,她只有跟羅衛星生了孩子,才能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做羅衛星的妻子,否則她一輩子都在走鋼絲,稍不留神就死得很慘。

    羅衛星如夢初醒,懊惱得一夜都沒有睡覺。早晨起床他找出那份協議看,卻發現當初簽協議的時候忘了公證,根本就是對君子不對小人的玩意,讓文化不高的常寶母女鑽了法律空子。他打電話給羅想農:“哥啊,我要是早聽你的話,早發現她胖得可疑就好了,那時候做人流是來得及的。”

    可憐的羅衛星,此時此刻才真正知道人的一廂情願是多麼可笑。

    常寶在醫院裡生了一個大胖兒子,七斤二兩,羅衛星替他取名羅泊。現在他總共有三個兒子了。羅家園的保姆吳姐羨慕道:“這要是擱農村,全村人都要嫉妒得眼睛發綠呢。”羅衛星憂心仲仲說:“吳姐你要不要?你要我送你養啊。”吳姐慌忙搖手:“不要不要,我一個兒子都攢不起上大學的學費。”羅衛星把手心一攤:“還是啊!你都不肯要,我還有什麼可高興的?”

    他是真發愁,眼袋都愁出來了,再不是從前那個翩翩藝術家的模樣了。

    真正讓他愁白了頭發的事情還在後面。常寶生下兒子之後理直氣壯要求結婚。羅衛星不可以讓這個世界上多增加一個私生子是不是?他既然連毫無血緣關系的羅海都收留,他為什麼就不能讓羅泊上戶口?再過不久,常寶還沒給孩子斷奶呢,朝羅衛星伸手要兩萬塊錢,說是想盤下表姐的時裝店,做服裝生意。又過半年,常寶的胃口更大,索要錢款二十萬,加盟一個休閒品牌,做專賣。專賣才做了一年,新街口的地標性商業大廈落成,常寶開始在羅衛星耳邊吹風,希望能租下三樓的一間店面,好好裝潢,讓她的專賣店錦上添花。羅衛星問她三年租金和裝潢費用要多少錢?常寶用指甲鉗修著指甲,一邊很不經意地答:兩百萬吧?

    羅衛星醒過神來了,仔細回想他和常寶接觸的前前後後,發現這女孩子其實很厲害,比小五兒和錢運都厲害許多,她當初根本就是相中他是塊肥肉,才輕輕地甩出一根魚鉤。

    羅衛星堅決要跟常寶離婚。而常寶在生意場上廝混了兩年,已經是一個油滑無比的年輕老板,面對離婚訴求,態度客觀冷靜。她同意簽字,但是代價不菲,除了羅衛星出資二十萬的專賣店歸入她的名下,還要分享羅衛星廣告公司的一半股份,以及他們家庭中的一半財產:房子,股票,存款,直至幾件羅衛星從鄉下淘渙到手的明清家俱和字畫。至於兒子羅泊,常寶很大度地留給了羅衛星。她這麼年輕,以後肯定還要嫁人,拖個孩子在身邊不是明智選擇。

    羅衛星元氣大傷,再也沒有精力體力把他的廣告公司做下去,草草折個價盤給朋友,重新回到一支畫筆一杯咖啡的優哉游哉的落魄生活。

    他的三個兒子,羅江羅海羅泊,階梯一樣齊排排地在他面前站立,昭示著他曾經有過多麼浪漫又多麼不堪的一生。

    有一天楊雲去腦科醫院替羅家園開藥,看到護士拿手術床推著一個兩眼大睜鼻孔裡插飼管的老頭兒上樓去病房,後面跟著幾個兒孫輩的家屬,邊走邊討論關於“老年癡呆症”最糟糕能到什麼程度的問題。她不知怎麼心中一動,鬼使神差地跟著人家上了樓,在老年病房區轉悠了一大趟,挨著個兒跟那些疲憊懈怠的家屬和護工們聊了家常,又順便觀察了病人們的吃喝拉撒狀況,回家就打電話,招羅想農和羅衛星過來研究“大事”。

    她萬般嚴肅地詢問兩個兒子:“老頭子的病情往下會怎麼發展,你們誰心裡做過打算?”

    羅想農做過。他現在孤身一人,他准備好了在父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時搬回家中,多多少少替母親分擔責任。可是他此時又不能搶在羅衛星面前說出來,那樣的話楊雲會不高興。

    楊雲說:“我今天才明白了什麼樣的情況叫做‘最壞’,‘最壞’就是沒有更壞,病到最後不知人事,不會吃喝,大小便都在身上,生褥瘡,化膿發炎,從頭到腳都在發臭,你服侍得再好,弄得再干淨,也還是臭。這個心理准備,我們都應該要有。”

    羅衛星皺皺眉頭:“媽!”

    楊雲喝斥一聲:“不要打斷我!”

    羅衛星乖乖地閉住嘴。

    楊雲用目光輪流看他們:“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今天要跟你們說清楚的事情,我發現癡呆病人往往能高壽,有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一二十年,所以,你們的爸爸,他很可能會走在我後面。這樣的話,我希望在我去世之後,你們都要負起兒子的責任,最起碼要保證他能吃飽,要保持他身上衣物的干淨,要讓走到他面前的人明白,他是有親人在關心著,在伺候著,在盡心盡意地供養著……”

    羅想農明白了,母親今天巴巴地把他們叫來,實際上是為了交待她和父親的後事。母親跟父親賭了一輩子的氣,一輩子都在抵制他,抗拒他,把身子背過去做出決絕的姿態,但是到了最後最後,讓母親心裡念念不忘的,卻是他們兩個人誰會走在誰的身後,走在後面的那個人能否體體面面干干淨淨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羅想農轉過身去看窗外。他心裡很難受。在他的腦子裡,還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母親老去的事,好像他們永遠都會磕磕絆絆地活著,父親對他厚愛慈悲,扒心扒肺,而母親跟他的距離總是不遠不近,有關切,有嘲諷,有幫助,也有疏離。

    入冬,一場肺炎把羅家園打倒了,他沒有像楊雲預言的那樣走在她的後面。他去世之前非常痛苦,因為不懂得吞咽,幾次都被痰液卡住喉管,要上吸痰器,上呼吸機,維持他的游絲般的生命。最後還是楊雲做主,放棄搶救,讓老伴兒結束這一場惡夢般的臨終煎熬。

    羅想農在南京青龍山公墓為父親購置了“雙穴”。左邊的穴位放進父親的骨灰罐,蓋上石板,拿水泥封妥。右邊的穴位空著,按照規矩,墓碑上母親的名字沒有描紅,生卒年月也沒有填上。羅想農對楊雲說:“媽,百年之後,你們就在這裡相守。”

    楊雲當時沒有說話。羅想農想當然的認為,不說話就是同意,默認,因為那一刻大家心裡都在悲痛著,誰都不想開口。

    一個月之後,楊雲提出來,她想回老家去住,落葉歸根。

    “回老家哪兒?青陽城裡?老家的房子都沒了。”羅想農非常吃驚。

    “不,不是回青陽。”楊雲慢悠悠的,“回江邊,江邊良種場。”

    羅想農婉轉地提醒她:“良種場早就沒有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

    楊雲忽然就笑起來:“我給袁大頭的兒子打了電話。他現在是江岸鎮的大老板,人家歡迎我去住。”

    就這樣,羅想農跑前跑後,賣掉了南京的房子,又幫楊雲在江岸鎮買了房子,裝修,添置家俱,備齊了鍋碗瓢勺,安頓老太太入住。

    到那時候他才明白,母親一輩子都沒有能夠從年輕時代走出來。她兢兢業業地工作,跟著羅家園上來下去地折騰,經歷大大小小的政治風暴,養大了兒子和女兒,體體面面做完了“人”的一生中所有必須要做的事,可是她的心卻永遠留在遙遠的過去,留在青春的田野裡和初戀的美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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