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五章
    江岸鎮袁氏企業的「投放鼠尾案」,一夜之間輕易告破。

    破案人是袁清白的兒子袁小白。這個江岸鎮上呼風喚雨的混世魔王,很豪爽地拍出現金一萬元,懸賞告密者,結果半夜裡就有人拍他的門,領走了這筆賞金。簽字畫押領走錢的這個傢伙,正是之前在灌裝車間裡投放老鼠尾巴的作案者。據他自己交待,他被袁老闆的仇家僱傭做這件齷齪事,兩根鼠尾才給了兩千塊,跟袁大公子的手面不能比。他沾著唾沫一張張地數完了一萬塊錢後,還眼巴巴地慫恿袁小白:「再報復回去啊!不能白咽這口氣是不是?這樣吧,老闆你再給一萬塊錢,讓我做什麼都行!往他們家門上抹屎潑尿都是一句話的事!」袁小白氣得當場就猛踢了他兩腳。袁小白把這事告訴兩個南京偵探時,居高臨下地抱怨:「什麼人啊?哪裡還講一點江湖規矩啊?簡直就是下三濫嘛!」

    袁小白自己重金收買告密者,做的就是下三濫的事,他還反過來瞧不起被他收買的人,也算是一絕。

    兩個偵探收拾了器材,無功而返。袁大老闆倒還講信用,酬金一分不少,可是年輕人拿得不痛快。高科技的偵聽手段敗給了最原始的金錢收買,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大恥辱,多高的酬金都抹不平年輕人心裡的挫敗感。

    吃飯的時候,羅江在飯桌上對大家發表他的感想:「區區一萬元啊!轉眼就從一個陣營投到了另一個陣營,心理上沒有任何羞恥和障礙。如果放在戰場上,這是什麼行為?中國人怎麼會這樣?」

    穿著繡花黑布鞋的羅海起身去為自己盛一碗湯,一邊慢條斯理接答羅江的話:「一萬元,放在江岸鎮的話,能馬馬虎虎蓋起一間房,能搭出一排漂漂亮亮的蔬菜大棚,能買回一頭奶牛,幾窩小豬,或者堆滿半個糧囤的糧食。也或者能救一個病人的性命,能供一個孩子讀兩年大學……」

    羅江叫起來:「不能這麼算!首先你要明白,那個人拿在手裡的一萬塊錢是不義之財!是出爾反爾背信棄義的證明!」

    羅海嗤地一笑:「誰是誰的敵人?誰又是誰的朋友?你確信袁清白就沒有用同樣的手段擠兌過他的對手嗎?他掙出來的每一分錢都是乾淨的嗎?」

    小羅泊毫不猶豫地站在他的大哥一邊:「誰的錢多投奔誰,這種人就是叛徒!」

    羅海鄙夷地撇一撇嘴:「這世界上從來沒有絕對的正義。」

    蘇蘇很難得地插了一回話:「羅海的看法比較公正,很有可能是袁清白先惹惱了人家。」

    玉兒不高興了,站出來反駁:「你們幹嗎都對人家袁叔叔有看法?不就是人家有幾個錢嗎?有錢的人難道都是壞人?我們在這兒住的這幾天,人家為我們忙前忙後,圖我們什麼呢?你們都沒有看在眼睛裡?」

    羅衛星小心地看一眼蘇蘇,咳嗽一聲:「那個……袁清白……他小時候被你們大伯父救回過一條命……」

    小羅泊趕緊賣弄詞語:「我知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羅想農笑著用筷子敲敲他的碗:「吃你的飯吧。」

    羅江很認真地對大家解釋:「我剛才的意思是,錢這個東西太可怕,你完全想像不到它能驅動多麼大的能量,顛覆多麼完美的世界。我現在一想起那個人拿著一萬塊錢對袁小白感激涕零的樣子,心裡就很崩潰。人在金錢面前實在太虛弱,太不堪一擊了。」

    羅海埋頭喝湯,再沒有發言。蘇蘇和玉兒也就跟著沉默。

    可是羅江的感慨已經影響了一家人的食慾。而且,因為他的感慨,全家明顯地分出了兩個陣營:支持他的玉兒和小羅泊;揶揄他的羅海和蘇蘇。

    作為旁觀者的羅想農看起來,這一頓飯吃得實在是沉悶而無趣。

    飯後,羅想農又打開電視看了一遍午間新聞。國際台聯繫到的駐歐州記者現場播報說,冰島火山灰的活動能力正在減弱,歐洲各大航空公司都已經派出了飛機上天試飛,如果沒有問題的話,預計一兩天內滯留在機場的旅客都能夠踏上旅程。

    羅想農走到院子裡通報了羅衛星:麥子很快就能到家。然後他一個人出門,信步地走,打發最後的難熬時間。

    不知不覺中,竟然走到了楊雲生前為自己買好的那塊野墳地。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地頭上碰到了眉頭緊鎖踱來踱去的袁清白。更沒有想到的是,他從袁清白的口中聽到了一件令他許久都不能回過神來的事:當年喬麥子的父親喬六月在勞改農場監督勞動時,曾經寫過不下一百份的「思想交待」,其中有幾份材料中揭發了羅想農的母親楊雲。他說他們當年一起讀蘇聯小說,議論十二月黨人,攻擊革命是發燒和狂熱。這些材料在前些年被解禁處理時,有人把它們挑出來,然後輾轉到了袁清白手上,因為他是當年的江邊良種場袁書記袁大頭的兒子。

    「材料呢?」羅想農朝他攤開手。

    「燒了。」

    「燒了?」

    「是燒了。我覺得沒意思。古年八代的舊事,再翻出來有必要嗎?再說喬六月都死了這麼多年。還有,我沒在楊姨面前提過啊,一句都沒有,以我的人格擔保。」

    「為什麼今天要提?」羅想農面色凝重。

    袁清白一攤手:「楊姨一定要把墳址選在江邊荒灘上,擺明了是為喬六月。喬六月的骨灰是楊姨親手撒在江水裡的,楊姨要在這裡日日守著他呢。可我想來想去覺得楊姨有點虧,她還不知道……」

    羅想農的思緒飄開去,回到二十多年前喬六月病重彌留的時刻。他始終拒絕跟楊雲見面。他用被單蒙住頭,像孩子一樣地跟楊雲隔著被單撕扯打架,擺出彼此傷害又決不妥協的架勢。那時候楊雲很憤怒,以為喬六月是因為惱恨羅家園而連帶著惱恨她。其實不是,是喬六月愧對楊雲。他不能見到她的面,因為背叛是可恥的,背叛一個愛他而又被他愛著的人,就更加令他生不如死。也許在他碰觸她眼神的那一剎那,他就會癱軟,腐爛,化為塵埃入地。

    羅想農一點不恨喬六月,作為那個時代的過來人,他明白喬六月不能不那麼做。不是單純的勇敢和軟弱的問題,也不是直截了當的生和死的問題。沒有那麼簡單也沒有那麼乾脆。羅想農具體說不好,因為那時候他還年幼,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他僅僅是浮光掠影地經歷過。

    離開袁清白之後,羅想農的情緒很糟糕,混亂,悲哀,鬱悶。他沿著荒灘裡的小路,一步步地走上江堤。江風呼呼撲面,江水渾黃而浩蕩。他揀一塊高處坐下來,望著腳底下滾滾東流去的激盪不安的水,眼前幻化出來的卻是江堤下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稻田,年輕的英氣逼人的喬六月,穿一件藍色中山裝,草帽背在肩後,一手拿紙袋,一手抓標籤,穿行在筆直的田垅裡,尋找他理想中的好稻種。他的黑髮被江風吹得飛揚,臉龐在陽光下黝黑閃亮,落進他眼睛裡的不是陽光,是愛情,是火焰,是熱愛一項事業並且在事業中沉醉和快樂著的昂揚。

    手機嘀嘀地響了幾聲,他掏出來看,是喬麥子發給他的一條彩信。打開收件箱,眼前鬼使神差地,竟然是一張酷肖他自己的年輕單純的臉:蜜色的皮膚,周正而沉靜的眉眼,嘴角上揚,笑得有一點點羞澀,又有從心裡流淌出來的對於前途的憧憬和期盼。

    他驚詫,心裡卻無緣由地怦怦發跳。

    短信排著隊地湧進來,一共三條。

    「最親愛的!楊雲媽媽不在了,我可以這麼稱呼你了。照片看到了嗎?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我將帶著他上飛機。怕見面時嚇著你,先預告一聲。他叫羅小南,剛剛二十歲。」

    「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們的白鰭豚新娘『寶寶』夭折後,在南大生物實驗室,你還記得那一夜的美好嗎?我記得的,自始至終是記得的。海茵茨跟我結婚時,我的懷中抱著三個月的羅小南。」

    「這麼多年,我在心裡把你藏得太深了,嵌進我的肌肉細胞裡了,翻出你來我會疼。原諒我到今天才把羅小南交出來。原諒我一個人吞食了花蜜,只留給你苦澀的蜂巢。一切一切我的不對,都請你原諒!」

    羅想農抓著打開的手機,淚眼模糊。幸福來得太過猛烈,他一時間惶惑不安又心慌意亂。他站起來,又坐下去,心裡想,該找個什麼樣的安靜的地方,來細細地消化這麼巨大的喜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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